仁清顫動霓虹後方,天空是一片惡意的灰調。空氣變得更糟;今夜彷彿還帶著牙,一半人群戴著濾過式口罩。凱斯已在小便間花了十分鐘,試著找出方法藏妥眼鏡蛇,最後他將握把塞入牛仔褲腰帶,鋼管管身斜橫過他腹部,角錐體的攻擊尖端卡在他胸骨和風衣的內裡間。他每走一步那東西就像是會掉下來砸響人行道,但他感覺踏實些。
「茶」其實不算真正談生意的酒吧,但平日夜裡會吸引相關客戶。週五週六則不同。大部分熟客仍在,但被流入的水手與對他們虎視眈眈的行家所隱沒。凱斯推開門,尋找瑞茲,但視線裡沒有酒保身影。隆隆尼,酒吧常駐皮條客,正以光輝父愛的眼光,看著他旗下一名女孩走向一個年輕水手準備工作。隆染上日本人稱為「雲舞者」的迷幻藥癮。凱斯捕捉到皮條客的目光,示意他到吧台。隆慢動作飄盪過人群,長臉平靜呆滯。
「今天晚上看見衛吉嗎,隆尼?」
隆以一貫的平靜盯著他。搖搖頭。
「確定,老兄?」
「也許在『南蠻』。也許兩小時前。」
「帶著幾個手下?其中一個瘦瘦的,深色頭髮,可能穿著黑外套?」
「沒,」隆最後吐出這個字,平滑的前額皺起,顯示他花了不少功夫去想這麼多沒意義的細節。「很壯的男孩,接植人。」隆的雙眼眼白不多,虹膜更少,疲軟下垂的眼瞼下,瞳孔散開巨大。他盯著凱斯的臉很久,然後放低目光。他看見鋼鞭的隆起。「眼鏡蛇,」他說,挑起一邊眉毛,「你準備去幹什麼人嗎?」
「再見,隆尼。」凱斯離開酒吧。
他的尾隨回來了。他很確定。他感到一陣突刺的興奮,八角形藥丸和腎上腺素混和著其它什麼。你覺得這很痛快,他心裡想;你瘋了。
因為,在某種詭異與非常近似的層次上,這就像在母體裡執行任務的感覺。只要嗑到錯亂的程度剛好,替自己惹上一些亡命卻自找的奇怪麻煩,接著就有可能把仁清看成一個資料場,狀況類似曾經一次母體讓他想起分化出細胞特殊性的蛋白質鏈。然後你便能投身高速的飄移滑動,完全投入卻又完全分離,周身盡是生意舞動,資訊交錯,資料構成的肉身在黑市迷宮裡...
拼了,凱斯,他告訴自己。打起精神。他們絕對料不到。他離第一次遇見琳達李的遊樂場不到半條街。
他迅速穿越仁清,打散一群閒逛的水手,其中一人在他身後用西班牙語朝他大吼。然後他穿過入口,聲音如浪潮當頭擊落,次音速氣流在他胃袋悸動。有人在歐羅巴坦克大戰擊下千萬噸威力的高分,摸擬出的空炸把遊樂場淹沒在白色噪音裡,聳人的全象火球在頭頂蕈狀炸開。他閃到右邊,大步跳上未上色的密集板樓梯。他曾經和衛吉來過這裡一次,當時和一名叫做松賀的男子,一起商談違禁荷爾蒙催劑交易。他還記得走廊,廊上髒污的踏墊,一整排一模一樣通往小間辦公室的門。其中一扇門打開。白色終端機後頭,一名穿黑色無袖T恤的日本女孩抬頭望著他,女孩後面有張希臘旅遊海報,流線型象形字飛濺上一片愛琴海湛藍。
「叫你們保全人員上來,」凱斯對她說。
接著他衝刺下走廊,離開她的視線。最後兩扇門閉著,他猜想應該上了鎖。他迴身使力,尼龍跑鞋鞋底踹向最末端那扇塗著藍漆的合成門。門應聲迸開,廉價的五金零件自碎裂門框上落下。一片黑暗,有終端機外殼的白色曲線。然後他移到右邊的門,雙手緊握透明塑膠門把,用盡一切力氣推擠。有什麼東西斷裂,他進入房間。這是他和衛吉與松賀會面的地方,不論松賀當時經營的是什麼樣的掛名公司,早已不復存在。沒有終端機,什麼都沒有。遊戲場後頭巷弄裡的燈光,透過滿佈煤灰的塑膠射入。他努力辨識出一節自牆上插座突出像蛇一樣的光纖線,一堆丟棄的食物容器,和一個失去扇葉的電扇槳座。
窗戶是廉價塑膠的單櫺窗。他聳肩脫下外套包住右手,然後擊窗。窗面裂開,仍需再擊兩次才能讓塑膠窗面脫離窗框。在減弱的遊戲混亂之上,警鈴開始反覆,或許是因為窗子被打破,或是被走廊前端那女孩所啟動。
凱斯轉身,穿上外套,輕甩一下,讓眼鏡蛇完全展開。
門關著,他寄望跟蹤者會以為他進了之前他踢成鉸鍊半脫的那扇門。眼鏡蛇的黃銅角錐輕柔顫動,鋼簧棍身擴大他脈搏的跳動。
什麼都沒發生。只有警鈴間歇地鳴叫,遊戲爆裂的震音,和他心臟的搥擊聲。恐懼來臨,像是快被忘記的朋友。不是那種冷酷且迅速發動的毒品妄想機制,而是單純的動物性恐懼。他在恆常的焦慮邊緣上活得太久,幾乎忘了真正的恐懼是怎麼回事。
這是那種人會死在裡頭的隔間。他或許會死在這裡。那些人也許有槍...
撞擊,從走廊遠方盡頭傳來。一名男子的聲音,用日語咆哮著什麼。慘叫,刺耳的恐懼。另一陣撞擊。
腳步聲,不急不徐,接近著。
走過他關上的門。停住,他心臟快速跳三下的間距。然後轉回去。一,二,三。靴跟摩擦地上的鋪墊。
他最後一股八角形藥丸誘發的勇氣至此崩潰。猛然將眼鏡蛇收進柄內,爬上窗,被恐懼所盲目,他的神經尖叫著。他騰起,出去,落下,在他還來不及意識前一切已經發生。人行道的衝擊將痛楚的鈍棒釘穿他脛骨。
半開的維修窗孔透出窄長的楔形燈光,勾勒出一堆廢棄光纖和丟棄的控制台機殼。他臉朝下跌上一塊浸水的密集板;翻身,滾入控制台的陰影裡。隔間的窗是一方黯淡的光。警鈴仍震盪不歇,從這裡聽更大聲,後牆悶響著遊戲的嚎吼。
一顆頭出現,被窗框起,走廊的日光燈自背後照亮,然後消失。頭再度出現,但他仍無法讀出五官。銀光閃過眼睛。「媽的,」有人說,女的,蔓生地北方口音。
頭消失。凱斯躺在控制台下慢慢數到二十,然後起身。他手裡還握著鋼製眼鏡蛇,幾秒後他才想起那是什麼。他護著左踝,蹣跚走入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