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上閉嘴，」坐23E的女人說，琪亞根本沒開口。「姊姊要告訴妳一個故事。」
        琪亞視線離開前座椅背的螢幕往上看，她正努力要通過「頭骨戰爭」航空線專用腦葉切除版第十一關。金髮的直視前方，沒看著琪亞。她把螢幕放下，用背板做為托盤，不斷付費要求空服員提供她冰蕃茄汁，現在又喝完另一杯。蕃茄汁送來時，為了某種理由，上頭總插著削成四方的芹菜棒，像根吸管或是攪拌棒，但金髮的似乎不怎麼喜歡。她已經在托盤上把五根芹菜棒堆疊成方形，像小孩幫玩具動物建造畜欄，或堆砌小屋的牆。
        琪亞向下看看自己放在麥哲倫航空可棄式觸控板上的大拇指。視線回到上方，看到被睫毛膏化的雙眼，現在正看著她。
        「有個地方總是有光，」那女人說，「光亮，到處都是，沒有地方黑暗。光像霧一樣，像某種東西落下，每一秒，一直不斷。各式各樣顏色的光。你看不見所有高塔的頂端，然後光持續落下。在下頭，他們堆起酒吧。迪斯可舞廳，酒吧和脫衣舞俱樂部，像鞋盒一樣堆起，一個疊著一個。不管你怎麼曲折進入，不管你爬了多少樓梯搭上多少電梯，不管最後你走進多小的房間，光一樣找得到你。那是一種能從門縫下吹入的光，像粉末一樣吹進。好細，那麼細。就算你找得到方法睡覺，光也會從你眼皮下吹進。但在那兒你不會想睡覺，不會是在新宿。妳會嗎？」
        琪亞突然意識到飛機純然巨大體積幾乎難以穿越空間的恐懼，意識到飛機機身現正遠離阿拉斯加海岸，在冰冷夜裡震動著通過海洋上方某處--------不可能卻真實。「不會，」琪亞聽到自己說話，「頭骨戰爭」留意到她分心，把她丟回前一關。
        「沒錯，」女人繼續，「妳不會。我知道。但他們讓妳睡，他們讓妳，在世界的中心。」然後她將頭向後靠，閉上眼睛，開始打呼。
        琪亞離開頭骨戰爭，把觸控板塞回椅背插槽。她感覺想尖叫。到底在搞什麼？
        空服員走過來，用餐巾紙收起芹菜棒畜欄，收走女人的杯子，將托盤擦乾淨，扣回椅背上的定位。
        「我的袋子？」琪亞說，「在上面，」她指著。
        他打開她頭頂的行李櫃，拉出袋子，放在她膝上。
        「要怎麼解開這個？」她摸摸把拉鍊頭一起鎖住的堅固紅色果凍環扣。
        他從腰間皮套取出一件黑色小工具，像是她看過獸醫用來修剪狗指甲的東西。他拱起另一隻手成杯狀，接住環扣被工具剪斷後變成的小球。
        「可以用這個嗎？」她拉開拉鍊給他看她的矽砂影工，塞在四對捲起的褲襪中。
        「這裡無法駁埠，只有商務艙和頭等艙才可以，」他說，「但是妳可以存取自己的檔案。如果妳想的話，可以接上椅背的顯示屏。」
        「謝了，」她說，「我有目鏡。」他繼續向前移動。
        金髮女的鼾聲隨著穿越亂流中心的震動，抖成中音度的嗡嗡。琪亞從乾淨內衣的裹覆中挖出指鍵和目視鏡，把它們擱在身邊，放在臀部和扶手間。她抽出矽砂影工，把袋子拉鍊拉上，用空出的一隻手和雙腳將袋子慢慢塞入前方座位底下。她等不及要離開這裡。
        矽砂影工橫放在大腿上，她用拇指查了下電量。如果運氣好的話，省電模式可以用八小時。但現在她不在乎。她解開纏繞在目視鏡鼻橋上的導線，插上。指鍵繞在一起，一如往常。慢慢來，她告訴自己。扯斷一條感應帶，她可能就得和愛希麗．莫汀．卡特的複製人在這裡待上一整晚。小銀套環，彈性伸縮指架。小心．．．每一樣都得接好，插上插上．．．。
        金髮的在睡夢中說了些什麼，如果你稱那是睡眠的話。
        琪亞拿起目視鏡，滑入戴上，觸壓大型紅色。
        --------蹺頭閃人囉。
        的確。
        那是在她自己的床邊，看著「羅雷茲天際線」海報，直到羅注意。他撫摸半長出來的鬍子，對她咧嘴一笑。
        「嗨，琪亞。」
        「嗨。」經驗讓她放低聲音，為了私密。
        「怎麼了，女孩？」
        「我在飛機上。往日本的路上。」
        「日本？酷。為了我們的『武道館』碟片？」
        「我不太想說話，羅。」至少不是對一個智體代理說話，不管他有多甜。
        「沒問題。」他對她像貓一樣地露齒微笑，眼角揚起皺紋，成為靜態影像。琪亞看著四周，感覺失望。東西不盡然是正確尺寸，或許她應該用那些碎形封包把什麼都弄得亂一點，在角落鋪上灰塵，在電燈開關附近弄上污點。左娜．羅莎喜歡這些。在家時，琪亞喜歡數位組建比自己房間乾淨些。現在那些組建讓她想家，讓她懷念真實的家。
        她用手勢指向客廳，相位變換掠過應該是通往母親臥室的房門。這兒她才剛弄出結構線，還沒有所謂的那兒，沒有內在部分。客廳也還有些草圖般的棱角，家具是從比她矽砂影工年代還早的「微笑摩比」系統置入進來。她九歲時做的玻璃咖啡桌裡，單調游著成像不太穩定的點陣圖像魚。前窗外的樹更舊了：樹幹是「千色樂」棕色蠟筆畫出的完美圓柱體，每一根都支撐著相同葉子形成的迷幻綠色棉花球。如果她盯著這些東西的時間夠久，「孟法蘭斐格絲」會在外頭出現想一起玩，所以她沒看太久。
        她把自己擱在「微笑摩比」的臥榻上，看著散落咖啡桌上的程式。矽砂影工的系統軟體看起來像是過時帆布水袋，某種水壺（她必須查詢「東西是什麼」，她的圖像字典，才會搞懂它們）。帆布水袋磨損，纖維緊密的編織布鼓透出小小水珠，驚人的有機性。如果妳靠得超級近，會瞧見每一滴水珠裡映貼有物：電路像是串珠，或蜥蜴喉頭上的皮膚，灰色天空下空蕩蕩的長海灘，雨中的山，溪水流經色彩各異的石頭。她愛極了矽砂影工。它們是最棒的。橫掠過濕漉漉的帆布，「矽砂影工．奧勒岡」幾個字淡淡放映著，像是幾乎將要在沙漠豔陽下淡去一般。系統5.9。（她有全部的更新版本，到6.3版。據說6.4版問題很多。）
        水袋旁躺著她的學校作業，以三環活頁裝訂呈形，因為人工的位元腐化而露出窘態，封面結構線有數位綠鏽侵蝕。她提醒自己，新學校入學前要把這修復，太孩子氣了。
        她的羅 / 雷茲收藏，專輯、合輯、和違法私製版本，全部以原版盒裝碟片的樣子呈現，漫不經心堆疊著，旁邊是她被西雅圖支部接受後，開始蒐集的檔案資料。幸虧運氣不錯是和一位瑞典會員交換檔案，檔案資料像平版印刷的錫製午餐便當盒，雷茲和羅從平坦長方的盒蓋上目光矇矓驚異凝視著。那位瑞典歌迷從五份原版印刷表面掃描出這項藝術品，再映貼到結構線上。原版或許是尼泊爾版，當然未經授權，琪亞感謝這種正版的逆向操作。左娜．羅莎很想要一份拷貝，但至今她能拿來交換的，不過是一組第五屆墨西哥大會堂音樂會的爛電視鏡頭。甚至還爛得不夠好玩，因此琪亞不打算換。傳言有巴西巡迴演唱的紀錄片，應該是由「巴西環球」公共網路的附屬機構製作，琪亞想要那個，而且墨西哥和巴西在同方向。
        她滑動一根手指向下移過堆疊的碟片，手只有結構線，指尖有閃爍的水銀，心裡想著那個謠言。以前有過謠言，現在也有，總是有謠言。曾經有關於羅和丹麥模特兒的謠言，說他們準備結婚，雖然他們沒結成，那或許是真的。雷茲則是一直不斷和不同的人有傳言。但那都還是人。丹麥模特兒是人，儘管琪亞覺得她是個傲慢鬼。這次謠言卻很不一樣。
        到底，是什麼，就是她要去東京搞清楚的。
        她選了「羅 / 雷茲天際線」。
        父親在她十三歲生日時送給她的虛擬威尼斯，樣子像滿佈灰塵的舊書，封面平滑的棕色皮革，有些部位磨損成舒服的麂皮質感，是把牛仔褲丟到裝滿高爾夫球機器裡淘洗的數位同類品。它躺在沒有特徵沒有紋理的灰色檔案旁，那是她的一份離婚協議書和監護同意書的拷貝。
        她抽出威尼斯，拿過來，打開。那條魚閃閃爍爍漸次隱沒，她的系統開啟一個子程式。
        威尼斯解壓縮。
        仲冬單色的廣場，外牆質感以大理石、斑岩、打磨花崗岩、玉石、雪花石貼成（豐富的礦物名稱在視線邊緣選單裡隨意捲動）。這翼獅與金馬的城市。灰濛濛永恆清晨的預設時刻。
        她可以單獨在此，或者和「音樂教師」共同造訪。
        她父親從新加坡打電話祝她生日快樂，告訴她希特勒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造訪威尼斯時，或許瘋了，在同樣的清晨時分，獨自溜出去漫遊街頭，像狗一般快步疾走。
        希特勒是誰，琪亞僅有大部分來自歌曲的模糊概念，但瞭解那種衝動。她舉起鍍銀手指，迅速進入橋樑、水流、拱頂、牆垣的迷宮，廣場上的石頭在她腳下流動如絲。
        她不瞭解這地方想要表達的意義，如何或者為何是這樣，但它如此完美的適合它自身，適合它所佔據的空間，水和石頭一絲不錯地與神秘的整體互相嵌合。
        所碰過最複雜的軟體，而現在響起了「正子預示」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