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尼小心說明,他不是偷窺者。他在資料蒐集結構上有特殊稟賦,且患有醫學文獻上所記載的注意力缺乏症,但他能在特定情況下,轉化注意力缺乏成為病態性極度專注。在「阿莫司與安地斯」六本木分店裡,他喝著拿鐵繼續說,這讓他成為絕佳的研究人員。(他沒有提起甘斯威爾的聯邦孤兒院,也沒談起那裡為了治療他的注意力缺乏症所採取的任何嘗試。那些5-SB實驗或任何相關事件。)
以現有就業能力的相關資料而言,對於資訊分佈型態——當那些男人或女人為了無限多樣俗不可耐的生活事務進入數位社會,在網路不慎產生的某種個別特殊記號——他是個充滿直覺的釣手。藍尼的注意力缺乏症,某些尺度來看,過於輕微,無法列入正式紀錄,那症狀讓他成為天生的頻道選台瘋,就像那樣從程式到程式,資料庫到資料庫,平台到平台,切換移動,徹底,直覺。
一旦牽涉到尋找就業機會,真的,那卻變成一個難題:藍尼與水脈先知無異,是資訊控制工學的水巫。他無法解釋他如何完成所做的事情,他就是不知道。
「犀利視」之前他在「美洲資料」工作,是專案代號「潮動」的研究助理。藍尼從來不知道「潮動」這名稱到底是不是由幾個字的字首縮寫組成,還有他始終無法(甚至間接地)瞭解「潮動」專案是什麼,這多少反應了「美洲資料」的企業文化。但他花時間掠行過模糊難辨的廣袤資料浮冰,尋找一組法國科學家團隊曾經訓練他辨識的「節點」。這些科學家都是熱衷網球的運動員,但他們之間卻沒有一個有興趣向藍尼解釋這些節點,藍尼開始感覺自己像是服侍人的本地嚮導,法國人要什麼,他就去幫他們把目標驚擾出來。但這裡顯然勝出,甘斯威爾完全比不上。直到「潮動」被終止,不管它是什麼,接下來藍尼在「美洲資料」便似乎無事可做。法國人離開,然後當藍尼嘗試和其他研究員談及他們曾經進行的工作時,他們像是覺得他瘋了一樣地看著他。
藍尼前往「犀利視」面試工作時,主試者就是凱西‧托倫斯。他當時完全不知道她是一名部門主管,也不知道她很快就會成為他的頂頭上司。他告訴她關於自己的一切。至少,大部分。
她是藍尼見過最蒼白的女人,蒼白到幾近透明。(後來他了解是因為化妝品的緣故,特別是一個英國品牌,吹噓有偏光能力。)
「藍尼先生,你經常穿馬來西亞仿『布魯克斯兄弟』的藍色扣領牛津衫嗎?」
藍尼低頭,看看自己襯衫,或嘗試這樣做,「馬來西亞?」
「織的針數很確實,但沒織出該有的力度。」
「喔。」
「別介意。一點典型的怪胎別緻風格,可以替這裡提供某種程度的刺激。不過你可以丟掉那條領帶,一定要丟。擺一組麥克筆在口袋裡。拜託,別咬筆頭。再加一枝平板寬頭螢光筆,色調要最讓人不悅的那種。」
「妳是說真的嗎?」
「也許,藍尼先生。可以叫你科林嗎?」
「可以。」
當時或以後她都沒再叫過他科林。「藍尼,你會發現幽默感在犀利視是必要的。生存的必需工具。你會了解最適合這裡的幽默感,是相當拐彎抹角的那種。」
「妳指的是什麼,托倫斯小姐?」
「叫我凱西。我指的是很難有效在備忘錄中引用。或法庭上引述的那種。」
山崎是個好聽眾。他會眨眼,吞嚥,點頭,玩弄他格紋襯衫領口的鈕釦,不管是做什麼,來表達他正聽著藍尼飄來飄去的故事。
基斯‧艾倫‧布萊克威爾是另一種樣子。像捆牛肉死坐著,除了偶而舉起左手擠壓捻弄左耳殘存的肉株,完全不動。他不帶一絲猶豫或窘迫那麼做,讓藍尼形成一種印象,感覺那舉止能帶給他某種慰藉。疤痕組織在布萊克威爾儀式性的照料下,微微發紅。
藍尼背靠著牆,坐在沙發長凳上。山崎和布萊克威爾在窄桌對面面向他。他們身後,深夜六本木咖啡客一致的黑髮頭顱頂上,連鎖店招牌人物全息影像漂浮在白雪覆頂的安地斯山脈火紅落日景緻前。卡通阿莫司的嘴唇腫脹如紅色橡皮臘腸,一種種族滑稽模仿,可以為洛杉磯盆地裡任何一個場所賺進燒夷彈。潔白光滑冒著熱氣頗具象徵意義的咖啡杯,托在阿莫司戴著白色大手套,三隻指頭的,「你的迪士尼」手裡。
山崎十分微妙地咳了一聲,「你正告訴我們,你在犀利視的經驗?請繼續。」
凱西‧托倫斯著手開始給藍尼一個機會漫遊網路,犀利視風格漫遊。
她從「籠室」領出一套電腦,從一間SBU裡噓走四名工作人員,邀請藍尼進入,接著關上門。裡頭有幾把椅子,一張圓桌,一塊掛在牆上的大型電子白板。他看著她將電腦插接上資料埠,然後叫出一個二十多歲金褐長髮男人的幾幅相同影像。山羊鬚和一隻金耳環。對藍尼來說毫無意義的一張臉。可以是他一小時前街上擦身而過的臉,日間肥皂劇小配角的臉,或是某個冰箱裡最近才被發現塞滿被害人手指的某人某張臉。
「柯林頓.希爾曼,」凱西‧托倫斯說,「美髮師,壽司師傅,音樂記者,普通預算成人片臨時演員。當然,這頭像是修過的。」她敲擊鍵盤,去除修整。在她的螢幕上,希爾曼的眼睛和下巴,經過數度點擊漸漸變小。「或許是他自己做的。專業完成品就不會留下什麼可以再弄回去。」
「他演色情片?」藍尼暗地裡替希爾曼感到可憐,失去下巴的他看起來失落無助。
「他們感興趣的不是他下巴的大小,」凱西繼續,「色情片,主要是非常貼近,捕捉動態畫面。他們全部都是替身。後製時再映貼上比較好看的臉。但是總得有人下去真槍實彈亂幹一番,對吧?」
藍尼斜瞄她一眼,「妳說了算。」
她遞給藍尼一組橡膠裹覆的湯姆笙工業級目視電話,「搞他。」
「搞?」
「他。去找出那些你一直跟我說的節點。這個頭像是我們掌握他一切的門路。資料就像一大片藕粉漿糊海,藍尼。完全都是些無聊透頂的東西。一望無際的單調無趣。他日子夠無聊了,日子也的確無聊。上。讓我痛快點。去搞,然後你就替自己得到一份工作。」
藍尼看著他螢幕上修整過的希爾曼,「妳還沒告訴我我該找什麼。」
「任何犀利視感興趣的事都行。藍尼,也就是說,任何能讓犀利視觀眾感興趣的事。你最好把這些觀眾想成是惡毒,懶惰,極端無知,永遠處於飢餓狀態,渴求溫潤神聖軀肉的生物。對我個人來說,我喜歡把他們想像成顏色像馬鈴薯煮了一個星期,嬰兒河馬般大小的東西,在托培卡郊區體積加倍的拖車裡,孤獨生活在黑暗中。那些東西渾身佈滿眼睛,不停流汗。汗跑進那些眼睛,弄得眼睛刺痛。它沒有嘴,藍尼,沒有生殖器,只能靠一個通用遙控器不斷轉台,來表達幼稚的慾望和殘暴的憤怒兩種無法展現的極端。或者也可以靠在總統大選中投下一票。」
「SBU?」
山崎拿出筆記電腦,握好光筆。藍尼發覺他並不介意。那動作讓那男人看來放鬆不少。「策略事務單位,」他說,「一種小型會議室。犀利視的幕後辦公室。」
「幕後辦公室?」
「加州方案。人人都沒有自己的辦公桌。當你進入時,從籠室領出一台電腦和電話。如果需要更多週邊就接上行動應用辦公系統。這些SBU空間用來開會,但當你需要時,卻連一間都很難找到。虛擬會議在那裡很熱門,適合敏感主題。你會有個置物櫃存放私人物品。還有你不會想讓他們見到任何列印出的東西。他們恨透了便利貼。」
「為什麼?」
「因為你有可能從公司內部的網路抄下一些東西,接著就有可能流到外面。所以你的筆記電腦永遠不可能被允許帶出籠室。那裡如果沒有紙張,他們就會有每通電話,每幅叫出影像,每一次按鍵的紀錄。」
布萊克威爾現在才點了點頭,短渣圓頂捕捉到阿莫司管狀嘴唇的紅色,「安全考量。」
「你成功了嗎,藍尼先生?」山崎問,「你找到了...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