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平常的週三夜晚，藍尼最後一次見到凱西‧托倫斯，看不見她的刺青。凱西站在「籠室」裡，在他清理櫃子時對他尖叫。她身穿槍金屬色棉麻混紡亞曼尼西裝外套，套裝裙遮住天外而來的符號。依男裝式樣剪裁的白色短衫領口敞開，單串珍珠項鍊清晰可見。她衣飾莊重。臭罵下屬的背叛。
        知道她在尖叫因為她嘴巴張開，但她憤怒的音節，無法穿透律師群所提供正嘶嘶產生綿密遮蔽音波的產生器。最後這次造訪「犀利視」，律師群建議他長時間配戴產生器，別作任何聲明。現在他當然什麼也聽不見。
        他後來有時猜想凱西到底會如何組織那憤怒。重新覆述她關於名流和名流價碼本質的理論？「犀利視」在其中扮演的角色？還是關於藍尼那兒的無能？或者她會集中火力在他的背叛？但他聽不到；僅把其實並不想要的東西，放進仍殘留墨西哥柑橘味的塑料貨箱裡。從大學用到現在的筆記電腦，如今螢幕破裂，沒用了。馬克保溫杯，上頭的日產郡商標已經剝落。違反辦公室條例寫在紙上的便箋。沾上咖啡漬的傳真，來自他在伊斯塔帕睡過的女人，姓名縮寫已經無法辨識，也忘記她的名字。自我的無意義碎片，注定要丟在建築物停車場的垃圾桶裡。不過他什麼也不想留下，而凱西持續尖叫。
        而此刻在死晶Ｋ裡，藍尼猜想她曾告訴他永遠別想在那城裡找到工作，事實也許如此。出賣雇主在任何人的履歷上都會是個污點，特別是在那城裡，當那樣的出賣起因於藍尼想起了叫良心顧慮的東西。
        這個詞如今對他而言感覺特別荒謬。
        「你笑了，」布萊克威爾從小桌子對面望著他。
        「血清素不足。」
        「食物，」布萊克威爾說。
        「我真的不餓。」
        布萊克威爾站起來，佔據相當大的空間，「需要點碳水化合補充。」
        藍尼和山崎起身隨布萊克威爾走出死晶Ｋ，從「噢我的天大樓」下降。離開蟑螂色燈光，走進「六本木通」的閃亮霓虹峽谷。即使在這溼冷夜晚，依然聞得到水果和魚類的腐敗氣息，快速道路上呼嘯移動的車輛，散發出中國油醇焦糖甜味，多少沖淡了點那腥臭。持續的交通嘈雜聲中有種慰藉感，藍尼覺得最好還是挺起身子，繼續前進。
        如果他一直走下去，也許就能推敲出基斯‧艾倫‧布萊克威爾和山崎真矢的意圖。
        布萊克威爾引領走過行人天橋，藍尼的手掃過合金欄杆上一處不規則突起。他看見是張不慎出現折痕或皺起的閃亮小貼紙；袒露胸部的女孩，從手掌大小銀色全息影像裡對他微笑。她似乎指著頭頂上的電話號碼，跟隨著他視角的改變。整條欄杆上一張接續一張，滿滿裝飾著這一類小廣告，中間有些為了日後參考被撕去而留下的明顯空隙。
        布萊克威爾的身軀像貨輪穿過遊艇浮沈的水面，分開遠處行道人群。「碳水化合物，」他開口，話語越過山巒般肩頭傳來。他帶領他們航入小巷，一條燈光多彩的深窄咽喉，航越通宵營業的獸醫診所。窗戶裡一對白袍外科醫生，對著藍尼希望是隻貓的東西進行手術。行人自人行道上駐足觀望，扮演出一小幅輕鬆的行人圖。
        布萊克威爾讓自己擠入一處光亮洞穴，重組花崗岩櫃台後頭的鍋爐蒸氣升騰。
        藍尼和山崎尾隨進入，櫃台服務生已舀出帶著滑亮清湯的米色香噴噴食物，遞給點菜的澳洲人。
        藍尼看著布萊克威爾捧碗至嘴邊，吸入整團麵條，以明亮塑膠義齒俐落咬斷。吞嚥時，男人頸部厚實的肌肉猛烈運動。
        藍尼瞪著。
        布萊克威爾用巨大粉紅鋸齒紋路手背抹淨嘴巴。打嗝，「給我們那個一小罐生．．．」他一飲而盡整罐啤酒，心不在焉捏陷堅硬鋼罐，如同那不過是個紙杯。「一樣，」他說，對服務生晃晃他的碗。
        不管是否是因為這場饕餮演出，藍尼忽然感到飢腸轆轆，他讓自己專注在自己碗裡，海藻般的麵條上，覆著薄如紙張染成粉紅的神秘肉片。
        藍尼默默吃著，山崎也是，布萊克威爾又灌下三罐啤酒，沒露出一絲酒意。藍尼喝光剩下的湯，將碗放上櫃台，注意到櫃台後頭的一則廣告，叫做什麼「艾波‧夏爾思，真正好水果的真果飲料。」起初誤讀成「艾莉森．夏爾思」，他良心上曾有所顧慮的對象。
        廣告建議「嚐嚐來自艾波‧夏爾思的溫潤生命。」

        艾莉森．夏爾思，在他進入「犀利視」五個月左右，第一次瞥見她，動態頭像，相當平凡的迷人女孩，對著想像的導演、經紀人、某人、或任何人喃喃訴說她的狀況。
        他盯著螢幕，凱西‧托倫斯看著他的臉，「對『美女』還沒膩嗎，藍尼？還是對可愛也有反應？最早出現的症狀是某種潛在焦躁、一種憤怒，一種模糊卻揮之不去的感覺，覺得自己被逮到，被利用．．．」
        「她甚至沒有前兩個『可愛』。」
        「沒錯，她長得幾乎很平凡，幾乎算是個普通人。盯住她。」
        藍尼抬頭，「做什麼？」
        「盯好她。他可能會假裝她是女服務生或是什麼別的，藉此脫身。」
        「你覺得就是她？」
        「藍尼，你隨便就能弄出其他三百個在那裡。挑出有可能的會是個開始。」
        「隨機？」
        「我們稱為『直覺』。盯緊她。」
        藍尼按下游標，淺藍色箭頭隨機停在女孩眼睛下方眼窩的陰影上，標示將對她做進一步調查。有可能是眾所皆知已婚演員的不時伴侶，而他是以凱西‧托倫斯瞭解並核可的手段建立名氣。肯定遵循著食物鏈法則。不算太大，「犀利視」可以吞掉他。但他或他的經理群至今十分謹慎，也許是非常走運。
        可惜好日子過完了。凱西透過她所仰賴的其中一個「秘密管道」取得一則傳聞，現在食物鏈必須照自己的路走。
        「醒醒，」布萊克威爾說，「你睡進你的碗裡。如果我們準備給你另一份工作，也該是時候告訴我們，你怎麼丟掉上一個的。」
        「咖啡，」藍尼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