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亞的床對面牆上裝飾著「羅雷茲天際線」封面6×6雷射放大影像,他們的第一張專輯。不是今天去買就能買到,而是初刻版封面上他們拍攝的團體照,由獨立唱片公司「犬湯」所發行最重要的首張專輯。她加入會員埠站那一週便從站上把檔案抓下來,在市場附近找到可以輸出印成這麼大張的地方。這張圖仍是她的最愛,並不是像她媽媽常說:因為他們看起來依然年輕。她媽媽不喜歡羅 / 雷茲的團員都和她媽媽的年紀一樣大。為什麼琪亞不去喜歡同年齡人作的音樂?
--------拜託,媽,誰?
--------那個什麼「鉻可蘭」的。
--------遜耶,媽。
琪亞懷疑媽媽和她的時間觀是極端神秘不同。並不只是說琪亞母親的一個月不算很長的時間,而是她母親的「現在」都是如此狹窄而表面化。被新聞宰制,琪亞相信。看太多有線電視,被直昇機即時路況報導磨成的現在。
琪亞的「現在」是數位的,輕易延展,由她從不需要麻煩去搞清楚的全球系統支援即時召喚。
「羅雷茲天際線」發行在琪亞出生前一星期(嗯,六天),如果你能稱之為發行的話。琪亞估計她出生時西雅圖應該還沒有賣那張專輯,但她喜歡去相信當時已經有聽眾。「環太平洋」那些有眼光的人網羅了獨立唱片公司的新聲,即使像名不見經傳的台北東區「犬湯」也列屬其中。她出生的那個命定時刻,專輯的開場曲「正子預示」,肯定在某處,在某人的地下室,推擠開西雅圖真實的空氣分子。她就是知道。就像她知道那首「困頓像素」在她媽媽從購物頻道為她挑選名字時,一定在某處播放一樣。那首幾乎不算是歌,不過是羅在一把當鋪吉他上即興亂彈之作。當時她的媽媽只會說一點點英語,在她的產後復原期,某些東西重複輪播通過購物頻道,那些音節帶來的語音愛撫打動著她,就像是義大利文和英文語音的完美溫柔結合。她的嬰兒,就算那時滿頭紅髮,隨後受洗名為琪亞‧派特‧邁肯錫(琪亞後來猜想,這個名字多少讓不在她身邊的加拿大籍父親嚇一大跳)。
這些思緒在鬧鐘響起前的黑暗到來,鬧鐘的紅外線閃光正靜靜朝鹵素燈閃動,告訴它該照亮羅 / 雷茲「犬湯」的輝煌。雷茲的襯衫(全然諷刺地)敞開,羅則露齒而笑,帶著還沒長齊的鬍髭原形。
嗨,各位。摸索著遙控器。紅外線射入暗影。再過去:義式濃縮咖啡機。再射:立體空間暖爐。
枕頭下護照陌生的形狀很像陳年遊戲卡匣,海軍藍硬塑膠,質地像人造皮,打上金色封印和老鷹。從商場裡旅行社拿到的麥哲倫航空公司機票,放在灰褐色柔軟的塑膠票套中。
該走了。
她深吸一口氣。她母親的房子似乎也吸了一口氣,但更小心翼翼,木頭骨架在冬季清晨的寒氣中輕聲作響。
計程車依預定時間抵達,但十分神奇,居然遵照要求完全沒有按一聲喇叭。凱爾西解釋過這些事情是如何辦到的。就像凱爾西俐落地問了琪亞的生活狀況後,為她即將發生的缺席設計出的理由:在聖璜的荷斯特.陳家裡待上十天,陳有錢的媽媽很抗拒科技文明,對電磁輻射害怕的程度,讓她住在沒有電話、流木建成的草皮頂城堡,也不准使用任何電氣。「告訴妳媽妳在新學校的各項事務就緒前,要來個媒介齋戒,」凱爾西說,「她會喜歡這套。」琪亞的媽媽覺得她花太多時間戴著手套和目鏡,的確喜歡這個主意。
琪亞事實上蠻喜歡溫柔的荷斯特,她似乎也很熟悉羅 / 雷茲,只是沒像預期般徹頭徹尾著迷,琪亞也的確享受到陳太太這小島渡假地的愉快。但荷斯特的媽媽要她們戴上特殊棒球帽,由某種防電磁輻射材質織成,這樣她們年輕的腦子,比較不會這麼長時間泡在劣質媒體發射的隱形輻射湯裡。
琪亞向荷斯特抱怨,說那帽子讓她們看起來像蠻遜白客。
--------別種族歧視,琪亞。
--------我沒有。
--------那就是階級歧視。
--------這只是美感問題吧。
坐在暖氣過強的計程車裡,她的揹袋擺在身旁座位上,媽媽熟睡在滿覆晨霜暗淡的窗子後頭,躺在她三十五年歲月和琪亞在諾斯壯百貨買的羽絨花被下,對這樣的欺瞞她深感罪惡。當琪亞還小,媽媽會把她的頭髮編成長辮,尾端穿上土耳其玉、鮑貝、和雕刻的魚骨,就像某個神話動物尾巴,搖來晃去讓琪亞去抓。房子看起來也很悲傷,像是悲嘆她的離去,九十年老香柏木板,灰色底漆上的白漆片片剝落。琪亞顫抖。如果她永遠不回來呢?
「去哪裡?」司機問。一個穿著膨鬆尼龍夾克頭戴格子扁帽的黑人。
「西雅圖機場,」琪亞回答,然後將肩膀靠回座位上。
車子經過鄰居停放水泥車道上的老凌志房車,離駛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