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左耳邊緣有粉紅色組織,平滑如蠟。藍尼納悶為何沒有嘗試整容。
「我會記住,」那人說,讀著藍尼眼睛。
「記住什麼?」
「記住不忘記。坐下。」
藍尼坐在用黑色合金桿和打薄漢賽複合材質層板製成,只能勉強算是椅子的東西上。圓桌約莫方向盤大小。格紋襯衫金屬框眼鏡的日本人猛眨眼睛,藍色玻璃後方火焰,祈願般舔舐空氣。藍尼看著大個子坐定。一張像椅子的纖弱東西,在全由肌肉組成猶如相撲選手身軀下,令人憂心地消失無蹤。
「時差是不是已經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問題?」
「我吞了些藥。」想起超音速交通的寂靜,欠缺物體運動感。
「藥嗎,」那人說,「飯店還過得去?」
「可以,」藍尼回答,「好了就可以開始。」
「嗯,所以,」滿佈疤痕的手不斷來回撫臉。他垂下手盯著藍尼,像第一次看到他。藍尼避開視線,望著這男人的服裝。某種原本給體型較小但仍算巨大男人能寬鬆穿在身上的奈米微孔運動衫,在「審判」的黑暗裡看不出什麼顏色。從領口敞至胸骨,頂著不正常的肉塊緊繃。露出的身體有疤痕製成的地圖,路徑縱橫交錯,疤的形狀與肌理,品類繁複得難以置信。「怎樣?」
藍尼抬頭讓視線離開疤痕,「我來這裡是為了面談工作。」
「是嗎?」
「你是主持人?」
「主持人?」曖昧的奇怪表情下露出明顯假牙。
藍尼轉向戴圓眼鏡的日本人,「科林‧藍尼。」
「山崎真矢,」他回答,伸出手。雙方握了手,「我們在電話裡談過。」
「你主持面談?」
一陣眨眼,「抱歉,不是,」然後說道,「我是存在主義社會學學生。」
「我不懂,」藍尼說。面對的雙方無言以對。山崎真矢看來有些尷尬,單耳人瞪著眼。
「你是澳洲人,」藍尼對單耳人說。
「塔斯馬尼亞,」那人更正,「『麻煩時期』站在南愛爾蘭那一邊。」
「讓我們從頭來一遍,」藍尼建議,「『亞洲典型資料流』,是你們?」
「不罷休的傢伙。」
「工作本能,」藍尼說,「我是指專業級。」
「可以接受。」那男人揚起眉毛,其中一條被扭曲疤痕組織的粉紅粗線中分為二,「雷茲,嗯,你對他怎麼想?」
費力搞清楚那人到底說了什麼之後,藍尼問,「你是說那個搖滾明星?」
男人點了下頭,極其嚴肅看著藍尼。
「羅 / 雷茲?那個樂團?」半個愛爾蘭人,半個中國人。從未修復的斷鼻,修長綠眼。
「我對他怎麼想?」
凱西‧托倫斯的事物系統裡,替那歌手保留了一份特別的輕蔑。她視他為活化石,是更早更不進化時代擾人的殘存者。她堅信他曾經毫無意義非常出名,就像他毫無意義地非常有錢。凱西把名氣看成很微妙的液體,一種普遍的元素,就像遠古的燃素,在創世紀時均勻分布在整個宇宙,但現今在特定情況下,卻容易積聚在某些人和他們的事業上。在凱西眼中,雷茲實在存活太久。異常的久。他影響了她理論的整體性,無視食物鏈應有的秩序。或許沒有東西大到能吞噬他,即使「犀利視」也不行。羅 / 雷茲,樂團,依然惱人地在不同媒體上固定擠出作品,他們的主唱頑固地拒絕毀滅自己:去殺個人、積極參與政治、濫用某些藥物製造有趣問題、或對神秘性愛儀式上癮----他硬是不幹件能上「犀利視」頭條單元的事情。他光芒耀眼,或許有些模糊但持續閃爍,就是讓凱西‧托倫斯無法染指。藍尼總猜想,這應該是她如此恨他的真正原因。
「好吧,」藍尼想想後說,感覺有種特別衝動想誠實回答,「我記得專輯問世時,買過他們第一張專輯。」
「專輯名稱?」單耳人變得更嚴肅。
「羅雷茲天際線,」藍尼說。感謝那不管多麼微小的神經傳導讓他想起這名稱,
「但我沒辦法告訴你那之後又出了幾張。」
「二十六張,合輯不算。」山崎先生說,調整了一下他的眼鏡。
藍尼感覺到他吃下的藥,那原本應該紓解時差的藥,如破敗藥品鷹架,從他體內向下沉落。「審判」的牆似乎靠得更近。
「如果你們不打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他對單耳人說,「我現在就回飯店。我累了。」
「基斯‧艾倫‧布萊克威爾,」伸出手。藍尼讓自己的手被握住然後短暫搖晃,那男人手掌摸起來感覺像是件運動器材。「叫我阿基,我們喝杯酒聊聊。」
「先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不是『亞洲典型』的人,」藍尼暗示。
「你說的那間公司,是萊岡街後頭房間裡一台機器上的幾行程式,」布萊克威爾說,「傀儡,但你可以說是我們的傀儡,如果這麼說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
「我想不會,」藍尼說道,「你們出錢讓我飛來面談工作,現在你們告訴我,我準備面談的公司根本不存在。」
「存在,」基斯‧艾倫‧布萊克威爾回答,「在萊岡街的機器裡。」
女侍到來。穿著毫無身形的灰色棉布連褲衫,化妝畫出的青紫淤傷。
「大杯麒麟生啤酒,冰的。你呢,藍尼?」
「冰咖啡。」
「低卡可樂,麻煩妳,」那個自我介紹叫山崎的人說。
「很好,」少了耳朵的布萊克威爾說道。陰鬱看著女侍消失於幽暗中。
「如果你們能解釋一下我們在這裡做什麼,我會很感激。」藍尼看見山崎在一台小型筆記電腦屏幕上狂寫,光筆在黑暗中微微閃爍。「你在做記錄?」藍尼問。
「沒有。抱歉,一些關於女侍的筆記。」
「為什麼?」藍尼問。
「抱歉,」山崎回答。儲存剛記下的資料,關閉筆記電腦,小心將筆插入邊緣凹槽,「我是研究這類事物的學生,習慣記錄大眾文化稍縱即逝的現象。她的衣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那僅僅單純反映出這間俱樂部的主題,抑或是代表對於地震創傷和接下來重建工程某種深沈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