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眼
在這個城市,很多人都備了一副古今眼。「這兒以前是......」是古今眼戴上時最常說的句型。說著說著,眼前的空間中,浮出了一個記憶的空間,是被打掉多年的老房子,拓寬了的舊窄巷,淘汰下了的傳統雜貨店;影像是那麼清晰,老房子的豔豔紅門,門內走廊轉折,雜貨店中進門左側櫃台上的手槍形漿糊,都歷歷在目。
這些記憶中的地點對古今眼而言,是有些實用價值的。「就約在以前國際學舍門口吧。」一個說。「還是以前新生南路狗店的轉角?」另一個提議。沒問題,要在哪兒見面都行。古今眼一照,當年國際學舍的舊模樣,立刻在都市新綠地中裊裊現形,幾十本從當年無數書展中買回的沈重,也悄悄爬上手心。不過,這種默契還得在同輩古今眼中才找得到。古今眼早年還可能三十年一代,後來城市變化快了,世代之隔越縮越短,可能五年就分出一代。不同代的古今眼,說起話來交集不多,共鳴可真少。「這兒以前是一片稻田呢。」老一輩的古今眼在稻浪中緬懷地說。輩份晚的同情地瞧了老一輩的一眼,自己看到的倒是一排夜市攤子,陽春麵的炸蔥香冉冉飄來。不過,眼前的實景卻是明亮的百貨公司,不解古今情的男女逛街人潮,踏著稻浪之波,乘著蔥香之翼,渾然不知地穿梭在幾度空間中。
幾度空間的恍惚感,不時襲擊著古今眼,而最強烈的時刻,莫過於回到自己的老家。原址已經造起了高樓,之一之二地住了十幾戶人家。臨街的一樓成了店舖,賣著瓶瓶罐罐。古今眼走了進去,也走進了恍惚的記憶空間,這兒該是木瓜樹的遺址,這兒是前院,這兒有個水龍頭,在許多漫長暑假的炎炎午後,諸神昏睡,古今眼安上水管,旋開水龍頭,用指控出各種噴泉花樣,玩個透心涼。哎呀,一個不小心,水花掃到了拿起海砂瓶的女顧客,她居然不驚不擾,放下了瓶子,踱到了別處。不,不是夏天,不是睏倦的午後,是多年後的冬天,多了車聲,造屋的敲打鑽裂,還有,詭異的人語,在你的夏日小院中,說著:「一共六百三十元,謝謝光臨。」古今眼禁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站在空間的前世,看著空間的今世,他突然間覺得自己,像.鬼。
發作二則
在光復南路信義和仁愛中的某段,古今眼忽然發作,從巷口舊屋的低矮之勢,看到了通往二十六年前的幾天假期,當年環繞的農田,秧苗早抽成了高樓大廈,那公寓還在嗎?所有的武俠小說都在那幾天看的,打發,消磨,半大的小人忽然和老人家沒什麼話說了。夜裡熄了燈,老人家在黑暗中輕打著扇子,說著故事還是話兒,濃濃地海上腔,還是那麼迷人入夢。天熱,她淡淡解開了嚴了一天的旗袍風紀扣,敞了領口,又順著開了襟,夜裡看不清,夢裡看不明,隱約的輪廓,是慈母的心口。二十多年後,再看老人家,端坐在旅館大廳中,絕佳的風華,八十多了,自尊自持自重自愛,讓人無限尊敬。
古今眼不只對空間感應,對人也同樣見效。有時看一個故人,從現在的樣子,直直見到他某年某月某刻的一個動作、一句話,影像如此清晰,因此你說:你一點也沒變!還是老樣子。可是,如果故人嚴重變形,古今眼頓時失焦,以前的印象雖然隨傳即到,卻和眼前的人怎麼樣也重疊不起來。譬如,目前已打上領結的、身形膨脹的、見利背義的人,就和當年那個咄咄於哲理、好談論美學、俄國電影、品味空靈音樂、欣賞畫作、嚴肅煮茶待客的人,一點關係也沒有。在這種情況,你就要說:你‧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