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戰時生活
大轟炸
我第一次遇到敵機空襲,日期大約是在二十六年八月中旬,地點是南京。那天我外出採訪,半路遇到警報,便躲進一片竹林裡,不久敵機飛來上空,只聽附近機關槍,高射砲一齊響起,連子彈瑟瑟之聲都可以聽到,著實嚇人。後來警報解除,我才知道藏身的地方正是一處防空陣地。不久我就隨總社遷往長沙去了。到長沙不久,又遇到第二次空襲。這次敵機只有三架,目標大概是小吳門外火車站。雖然早有警報,但湖南人有種「不信邪」的倔脾氣,不把敵機放在眼裡,不料敵機果然來了,而且投下炸彈,落在車站四週,造成傷亡雖小,但湖南人卻親眼看到血肉橫飛的慘狀!中央社辦公地址正在小吳門外,但這次並未受到影響。二十八年一月,我在桂林分社才遇到真正大規模的空襲。那時國軍剛從武漢撤退,蔣公在南岳稍留,處理了長沙大火的善後,然後轉到廣西桂林布置西南軍事,有一天,日寇飛機二十餘架進襲桂林,投擲大量的炸彈和燒夷彈。桂林是座小城,比較繁盛的地區只有城中一處十字路口,那一次空襲幾乎燒光。中央社的辦公室靠近城牆,我們就近躲在一城牆掩體內。不料附近落了許多炸彈,在掩體內好像地震一般,塵埃落得滿頭滿臉。警報解除,回去一看,間壁一所大宅,院中落了一顆炸彈,房屋震坍了一部分。他家一個十來歲的小孩,用紗布纏著脖子,問他有什麼痛苦,他的家人說他脖子被碎片割傷了。過了兩天去換藥,洗創口時才知上面黏著的一片肉是別人身上飛來的,他並未受傷。因當時民眾死傷甚多,省立廣西醫院醫生護士編成醫療隊在主要路口施救,匆忙中造成這個小小的錯誤。日寇的飛機又連續來炸過幾次,房屋燒燬更多,站在南門一眼可以望見北門,城內空洞洞的。但民眾死傷減少了。因為桂林四週都是石山,裡面都是空的,容納幾千幾百人不算稀奇。後來有幾個兵工廠遷入山洞生產,根本無視敵機轟炸。
日寇的空軍兵力有限,二十八年之初它在桂林作了這次瘋狂的屠殺和破壞之後,直到我九月離開,敵機很少再來。桂林街頭又蓋了簡便的房舍,恢復了各種營業。而且桂林那時已成為西南交通樞紐,人來人往,社會一片欣欣向榮的氣象。
桂林不見敵機蹤影,正是日寇計劃集中其空軍兵力,轟炸我國陪都重慶的時侯。重慶的地形是一個半島,處於長江與嘉陵江的匯合之處。當地氣候有一特點,即每年十月開始,到第二年三四月,稱為霧季。天天大霧,能見度極低。縱使晴天,亦必到中午才見到微弱的太陽。到了四月霧氣才漸漸稀薄,五月以後完全消失。
二十八年五月三、四兩日,日寇派遣大批飛機對重慶大肆狂炸,投下大量燒夷彈和炸彈。那時一般後方民眾,根本不知空襲的厲害,敵機臨頭,大家躲在屋裡,用棉被蓋頭,或在街頭張望,因此這次死傷的人很多!而且敵人投了大量的燒夷彈,繁盛之區,到處是大火。重慶是座山城,取水不易,自來水只夠供應少數地區,根本不能作消防之用,大火延燒,只有任其燒光自滅。重慶在這兩天中被炸死、燒死的人數以千計,被燒毀的房屋,是整條整條的街道!於是政府實行緊急疏散,非軍事機關一律遷出市區。政府調集車輛協助老弱婦孺投奔鄉間的親友,連蔣公的座車都參加了疏散的行列。幾天之中重慶市減少了二十萬人口。
集中在市區的報紙多家被大火燒光;大家立即聯合起來--------包括中共的新華日報在內--------組織各報的聯合版,記者白天在火光血跡中採集新聞,晚上編輯編成四開報紙一張,上面排列各報的報頭,第二天發行全市,留下了日寇對我中華民國陪都瘋狂肆虐的血腥記錄!
有關重慶五三、五四轟炸的事實,乃是我在桂林從報上看到的。下半年我到重慶的時侯,霧季已經開始,但全市到處還留著斷瓦頹垣,不過廢墟中已建起了小店,小販或是修理破爛的服務業,晚上在電石燈下忙碌地工作,熱鬧非凡。七星崗下一堵高牆後面,有一家擔擔麵,從下午賣到深夜,燉雞麵和冬菇麵之鮮美,令我至今難忘!
重慶這時最忙碌的應該是石匠先生,重慶半島的地層下面是一片岩石,從江面〈長江和嘉陵江〉拔起一二百公尺,有的地方簡直是懸崖絕壁。自從日寇多次轟炸,造成重大傷亡之後,於是政府與民間大量就各種地形鑿石為洞,以避空襲。尤以臨江的懸崖上為多。侍從室和行政院連合在曾家崖嘉陵江邊造了幾個防空洞,就峭壁鑿成ㄩ字形,我們常去的一個裡面有木壁、地板、木凳,可容二百人,中間一段置有沙發,蔣公,孔祥熙,吳稚暉諸先生都來躲過警報。吳稚老住在上清寺,更是常客。我們在洞中陪稚老海闊天空的聊天,他走的地方多,經驗又豐富,而且智慧高,觀察入微,他所說的話,都可以寫成一篇篇的小品。我們雖然躲警報,卻等於上人生哲學的課,所以並不以為苦。
民國二十九年五月,日寇每天出動飛機百餘架空襲重慶,連續約一週之久,它來時,以五十架編成一字橫隊,飛臨上空。一批飛過去,接著又來一批。有一次我在市郊化龍橋印刷廠校對蔣公訓詞,同許多人站在防空洞外,看空射炮火與敵機對抗的情形,我們完全處於挨打的地位,心中非常悲憤。忽然有人看見一個銀色的小點,迎著敵機而來,便大喊「我們的空軍來了!我們的空軍來了!」說時遲,那時快,我們那一架飛機朝著一排五十敵機衝撞過去,只見其中一架敵機搖搖擺擺一個翻身拖著一道濃煙墜下去了。等我機再回過頭來,又撲向敵機時,他與另一架敵機同歸於盡了!同時觀戰的有一位是大公報的主筆王芸生,他在第二天的大公報上寫了一篇社論--------讚空軍,表揚了空軍戰士以一敵百,視死如歸的精神。真的,我看過那種場面,才真切的體認到國父所說「我死則國生」的道理。一個人如果是為國家的尊嚴,為民族的生命,犧牲奮鬥,縱使死了,他的生命必與天地正氣,民族生命融成一起,而永垂不朽!我們八年抗戰,武器不如人,抗戰初期的少數飛機,到二十八九年幾乎消耗盡了。而我們的軍隊還能堅強的扺抗下去,爭取最後勝利者,便是因為我們一般將士有這種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決心與勇氣!
有一次敵機炸中了國民政府禮堂,整幢禮堂及其附屬房屋全毀。第二天是星期一,黨政軍首長向來在國府禮堂舉行總理紀念週。蔣公命令:「立即在原址照原大小興建一座臨時禮堂,明天上午七時要來舉行紀念週。」第二天去時,一切停當了,新蓋的禮堂除了幾根大樑柱用木材以外,完全用的竹材,窗牖門戶,應有盡有,裡面是可容納三四百人。參加紀念週的人並不嫌其簡陋,反而有除舊布新的感覺。
民國三十年,敵人看到大規模轟炸沒有效果,便改採分批騷擾的方式,每次只派三、五架飛機前來投彈,這批沒走,第二批又來了。一天只有中午十二時與下午六時午餐和晚飯時間,可以解除警報,敵人稱之為「疲勞轟炸」。最長的一次曾繼續到一個多禮拜。於是有些機關率性在防空洞中辦公。有一位第六組的同事王君,四川大學中文系畢業,喜歡填詞。有一天,吃過午餐,我們又在防空洞口相遇,他隨口唱出一句西江月道:「吃飽又還睡覺」。我聳聳肩膀,代表作答。
這年六月五日,重慶發生了一件大不幸的事--------大隧道慘案。重慶鬧區有一條下水道,乃是多年以前鑿石而成的,足有三、四公里長。後來敵機常來空襲,城中區無地可以挖掘防空洞,市政府便引導廢水他流,而將下水道拓寬、挖深,改為防空避難所,遇有警報,城區的人大多就近躲在隧道中,裡面衛生情況當然很差。重慶市長吳國楨從來沒有去視察該區。不料五日晚間發出了空襲警報,四、五小時沒有解除,洞內人多,氧氣不夠,大家想出去透透氣,洞口又被柵門鎖住,於是人擠人,人壓人,窒息而死者,足有四五千人,有的全家都死了!這件事日本當然是罪魁禍首。然市政當局平時只重表面敷衍,不肯腳踏實地接近民眾,也可見一斑了。這裡還有一個笑話:重慶市長吳國楨向稱能員,生活起居一切洋化,但迷信看相算命。大隧道慘案發生後,他急得六神無主,當天找了一算命的人去測字,不料抽出來一個幣字。嚇得魂不附體,後來中央予以「革職留任」處分,吳才知道是摘去紗帽的市長,破涕為笑。
日寇對我後方濫肆轟炸,始於二十八年,終於三十一年。其原因是敵人挑起了太平洋戰爭,他的空軍必須集中到新戰場去;同時中美共同作戰後我國空軍補充了新機裝備,很快就轉弱為強,完全控制了中國天空。
民國二十八年是日寇對我戰略的一個轉捩點。二十八年以前,日寇侵略是以其陸軍為主力,其海空軍居於助攻的地位。二十八年以後,日寇陸軍因戰線拉長,備多力分,乃轉攻為守;而以其空軍深入我國後方,對我國主要都市如重慶、成都、西安、昆明、桂林等處大肆燒殺破壞。其目的是要造成一片悽慘恐怖的景象,使民眾見了害怕,從而動搖我們的民心士氣。誰知結果適得其反!在歷次轟炸中,我們死傷了不少的人民,但他們本人和他們的家屬,從無一人在公私場合批評政府不該抗戰的!公務員的宿舍被炸中,傾家蕩產的天天有,從無一人要求政府補助。有一次敵機來襲,炸死了幾名工人,工會為他們舉行追悼會,遺像兩旁一首輓聯予我印象很深,可惜現在只記得一部分了。那輓聯是用白話寫的,上聯最後一句是「哭你哥子死得好慘!」下聯是「看他龜兒橫行幾時!」這兩句話正說明了當時重慶一般人民的心理!所以我常說,我們中華民族向來有天下的觀念,而無狹隘的國家觀念。自從西方民族主義國家興起,我們吃足了苦頭,志士仁人高呼「睡獅猛醒」,變法圖強。但後鴉片戰爭至民國十七年蔣公北伐統一,政府的施政、社會的活動,表現國家意識與民族精神者,微乎其微。西方人甚至嘲笑「中國」是個地理名詞。但是民國十七年的濟南慘案,民國二十年的東北事變,民國二十一年的一二八淞滬之戰,民國二十六年七七蘆溝橋事件,日寇一步緊一步的逼進,真的把這頭睡獅驚醒了,雖然爪牙不利,但它一經醒覺,便不是鼠輩所能打倒的。尤其是抗戰期中,日寇向我們後方濫肆轟炸,把殘酷的戰爭帶到中國每一角落,我們的民族意識才徹底醒覺,真正的做到了精神動員,團結一致,共禦外侮。這豈是窮兵黷武的日寇始料之所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