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事委員會侍從室
(一)進入侍從室
大約是民國二十二年,蔣公常駐南昌剿匪,成立南昌行營,江西省主席熊式輝每每建議蔣公組織「智囊團」。這個名稱,乃是從當時美國羅斯福總統那裡學來。熊這個人就是喜歡捨牙慧,趕時髦,學人毛皮。但陳布雷先生不贊成。他認為有智囊團之名不難,有智囊團之實則難。即算果真團中皆為智囊,但團之容量有限,則才智之士不得處團中者必生反感,所以他不但不贊成這個名稱,而且也不主張有什麼特殊組織。青年才智之士,延攬進來,實以秘書名義,官階中、上校,資淺的則為組員。
蔣公主持各種訓練,經常講演,需要一位學有根基,常識豐富,而文字精通的秘書,為他紀錄並整理講稿。他請陳立夫先生為他介紹,陳先生推荐政大一期畢業的蕭乃華同學去擔任這個工作。蕭兄那時不過二十三、四歲,初入侍從室,名義是少校速記--------侍從室有一個不成文的規定,凡是已在服務而被調到侍從室工作的,例須降一級敘官,但薪水卻照現職待遇增加三分之一的津貼。乃華進侍從室是為校長服務,真是專心致志,不眠不休,每天二十四小時地工作。他不只將蔣公的每一篇講詞在當天整理完畢呈閱;而且在蔣公核定之後,立即印成小冊,在第二天分發聽講人員。小冊校對精確,從無錯字。蔣公大為嘉許。後來蔣公接見賓客,亦令乃華陪見。因為大多數賓客都是地方省長或部隊長,他們來見蔣公往往有所請求。只要合理合情的,蔣公無不立即答應,面囑侍從秘書通知有關機關辦理,使遠道而來的地方黨政軍幹部,得到許多方便。有許多窮年累月公文往返不得解決的問題,很快有了結果。
乃華這時已升任祕書。身上的事情也越來越多,一人實在分身不開。蔣公同意他找一位幫手,於是他便找了三期同學蕭自誠兄前往襄助,自誠兄是三期第一名畢業,學問修養,儀表態度都是同學中的佼佼者,他的名義也是少校速記。
乃華早經母校決定資送英國留學,他已獲得倫敦大學的入學許可,只因自誠初來侍從室,第二處主任陳布雷先生堅留其襄助工作,行期一改再改,最後確定過了蔣公五十誕辰,讓他赴英求學。不料蔣公華誕之後,接著發生了西安事變,乃華竟為抗賊不屈而死,壯志未酬,蔣公為之痛悼!
乃華去世,自誠接替他全部工作。第二年七月,抗戰爆發,蔣公奔走東西南北各戰場,團結軍心,鼓舞士氣,日不暇給。自誠兄隨侍左右,工作的忙碌可想而知。之前,蕭自誠曾留校擔任校友會的事務,我因一位同學的事和他通過一次信。後來他主辦政衡月刊我又投過幾次稿,雖然彼此未曾一面,卻結了文字因緣。到了二十七年初,統帥部駐在武漢,自誠兄有機會和我同入中央社駐武漢的趙炳烺同學見面。他曾託炳烺問我是否願意去侍從室工作。炳烺為此事親來長沙一趟,並為我分析得失,贊成我去。我說:「國家在作生死存亡的戰爭,個人的得失何足計較?只是我自知性格戇直、倔強,難受拘束,不適於機要工作。恐為他引荐之累,請替我婉謝。」炳烺去後,此事便沒有再提了。我也隨廣西省政考察團去了廣西,寫了兩萬字左右的報導,武漢的日報加以發表。後來炳烺告訴我他把這些文章剪下,送與自誠兄參考。
政府在二十六年年底,已確立四川重慶為陪都,遷往辦公。但蔣公在武漢指揮軍事,因之黨政軍重心亦在武漢。經過一年的苦戰,武漢終於不守,蔣公始移駐重慶。這年春天,我在桂林接了自誠兄一信,並附有蔣公對黨政訓練班第一、二期開學訓詞兩冊。蔣公高瞻遠矚,說明抗戰局勢前途光明,並訓勉黨政軍幹部人人洗心革面,立志救國,使抗戰建國畢其功於一役。兩篇訓詞皆為語體文,詞意語氣或為鼓勵,或為規戒,充分表達了蔣公對黨政軍人員殷切的期望,讀了深受感動,且覺自誠學長的工作,甚有意義。
我在廣西,非常寂寞。毛共爪牙活動於當時的文化界,小小幾家書店充滿了它們的宣傳品。我的行李和書籍,留在長沙,長沙大火之際,被中央社一位張姓事務員,一把火燒光。既無可談之人,亦無可讀之書。這樣悠悠忽忽過了將近一年。剛好此時炳烺再度轉達自誠兄的盛意,重提舊事,於是我決定離開中央社,接受自誠學長的邀約,去侍從室工作,名義是少校速記。
二十八年九月,我到了陪都重慶,霧靄輝輝,人煙稠密,是內地難得見的大都市。次日炳烺陪我去見自誠學長,承其親切接待,並立即安排晉謁校長的時間。第二天下午,校長召見。我帶著緊張而興奮的心情,由自誠學長陪同,走進會客室。會客室面積不大,裡面擺著兩組沙發,校長立在靠窗的一組沙發前面,我行禮過後,校長示意教我坐,我想應該立著回話。校長含笑問了我的年齡籍貫,家庭情形,便教我幫助自誠兄努力工作。校長的目光是十分威嚴的,然而我這次感到的不是威嚴而是慈祥,那澄澈的眸子中流露無限的溫暖,有如冬日的陽光。
馬星野老師第一次晉謁校長,曾在國聞週報發表一篇「蔣委員長晉見記」,他用文字發揮了圖畫和錄音的作用,而且表達了圖畫錄音以外的情緒。那時政校學生,人人讀過。我愧沒有老師的生花之筆。不過我覺得這一天是我一生的轉捩點。我是一個黨員,我是政治學校的學生,我有機會為我的黨魁和校長服務,這是極大的榮幸。我必須盡其在我,無負校長的培植,無負同學的期望。
自誠兄和我還有一名司書,自成一個小單位。雖然隸屬第二處第五組,組長由侍二處主任陳布雷先生兼任,但陳主任住在美專校街,我們則住在蔣公官邸,相距約十五分鐘的路程。前面說過,我們的工作分為兩項;一是陪見賓客,現在由蕭秘書來負責,一是整理講稿,則是我的主要工作。然而我的第一次工作卻是失敗的。
那是二十八年九月校長主持黨政訓練班第四期開學訓話。平時在校聽校長講演,覺得句句都懂;這次輪到自己紀錄,因為過分緊張,便覺有許多字句不大清楚;加以我寫字又慢,記了上句,丟了下句;又因過分注意小處,大旨反而模糊了。一個鐘頭下來,我翻閱自己的紀錄,零零落落斷斷續續。是篇既不完整,且有失真實紀錄,心中慚愧之至。自誠兄照他的紀錄,把我的稿子細加修改補充,增加了一半的分量,總算交了卷。
我經過這次失敗,便用心研讀校長訓詞,將其中許多常用的詞彙、短句,編成各種簡單的符號,反覆練習,經過兩三個月;才能跟上校長的講演;半年之後,紀錄工作才漸漸熟練。
二十八年是抗戰的第三年,那時國家統一未久,制度未立,又遭逢抗戰,黨、軍、政每難配合,而尤苦行政效率之低落。蔣公乃提出「今日事,今日畢」之口號,鞭策公務人員,爭取時效。蔣公說:「今天的事沒有作完,寧可不吃飯,不睡覺,必須作完之後,才去吃飯睡覺。」我們聽得多了。有一天,自誠和我商量:「校長提倡『今日事,今日畢。』我們的工作是可以作得到的。校長三個小時的講演,整理出來約一萬字。從下午一時開始,我們分頭整理,到三時半可以完畢,司書來不及抄寫,我們分別幫忙,下午五時必可謄清,先送布雷先生初核,七時以前呈校長核閱,十時左右必可核定。我們趕送印刷所,連夜排校,明晨定可出書,八時以前趕到會場分發,時間綽綽有餘裕。」我贊成他的意見。以後在為時一週的參謀長會議中初次試驗此一辦法,果然奏效。那些開會的參謀長們大為驚奇,他們說:「這硬是委座昨天說的話麼!怎麼這般快就出書了!」
校長的訓詞,字字都是他自己的心血。他在講演以前,寫下大綱,然後逐條闡釋發揮。紀錄呈核之時,字斟句酌,有時補充許多新的意見,以求完整。公開發表的重要文告,多由布雷先生負責,蔣公先對布雷先生講個大意,然後由布雷先生起草呈核,核過一次,蔣公覺得意有未盡,發還重抄呈核,常達三四次之多。有時祕書已將稿件送達中央社發表,校長忽來電話,指示其中某頁,某行、某句,要作如何的修正;翻到某頁某行,果然有此一句,修改之後,果見精彩。
我剛進侍從室的時候,自誠兄有一次提到乃華當年對他講的三句話,乃華說:「我們在校長身邊工作,要抱定一個態度:就是『無苦不吃,無氣不受,無孔不入。』」我後來默默體驗,乃華的前兩句話確是經驗之談,至於工作「無孔不入」,我當時還沒有了解其意義,後來揣想:大概是不放棄任何工作機會的意思。
侍從室原是蔣公官邸的擴大。蔣公身邊幾位副官禮貌都非常週到,說話輕言細語,處處謹守本分。管總務的人員,多是奉化人的子弟,蔣公對他們的管教很嚴格,並不假以詞色。我初到時侍衛長是王世和,是一位腦筋簡單的人,後來換為俞濟時。人難免有地域觀念,以勢利眼光來分別待遇我們這些文職人員。譬如同為秘書,有的外出應酬可以派公車,有的因急公而只能乘人力車;隨節出發,有的乘飛機,有的乘卡車。這種情形,直到三十八年蔣公引退,我們到了溪口,經國先生親自發現,認為必須改革,他請了前津浦路局局長陳舜來管總務,定下許多辦法和制度,才逐漸改變過去的習氣。
民國三十三年,蕭秘書奉調到黨政高級班受訓。黨政高級班是三十二年創辦的,目的在培養黨政的中堅幹部,以肩負革命建國實行三民主義的責任。那時軸心國敗癥已露,所以蔣公預先作此準備。學員必須住院受訓,期間為一年。所以蕭秘書的陪見賓客工作暫由我代替。
我記得第一次陪見賓客,是兩位美國客人。我遠遠地坐在進門口的一個沙發上。校長等客人走了,指著他左手邊的沙發對我說:「你應該坐在這裡,才能聽得清楚。尤其是外國人在坐,不要怕。」有一次陪客,我背靠著沙發紀錄,坐姿不端正,校長等客人走了,指著沙發上的椅墊,輕輕地說:「那邊有椅墊,可以靠背。」又有一次是冬天,我坐時褲管下面露出一節白色的長內褲。校長等見客完了,告訴我:「凡穿長內褲,必須把褲管紮在襪子裡面。」使我想起古人所說:「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校長對於幹部和學生的領導,真是有威可畏,有儀可則,而又仁慈可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