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請妳跑去把我們的毛巾拿回來,」媽跟碧說,我們正要去廣場。「還有那兩位小姐的鏡子‧‧‧別忘了說謝謝。」她在碧的身後喊道。
我們在天井等她,。我把所有可恨的頭髮全塞進一頂帽子,形狀像摩洛哥的高頂帽。這頂帽子是棉的,到處是十字縫的小洞,比萊去卡薩布蘭卡之前,把小洞繡上綠色和粉紅色。我很熱,而且還感覺到媽媽極不滿的眼神籠罩在我身上。
「快一點呀。」她不耐煩了。
碧終於出現了。「她們不肯還。」她說。
「什麼意思﹖」
「那條毛巾,掛在她們房間,可是我要去拿的時候,她們說是她們的。」
媽媽笑了起來,抬頭望向她們的迴廊。門簾重重地垂在房間入口,雖然我們等了半天,兩個女的一個都沒出現。
廣場很熱鬧,我們坐在咖啡館的露天座。媽媽喝黑咖啡,碧和我吸著溫芬達。我帽子裡簡直熱得受不了。一道道汗水流下我的耳朵,流進我的眼睛,但是奮鬥了半天才把帽子戴上,我實在不願意脫下來,只好自作自受了。
有個男的在街角賣麻漿,他不是常常在。媽媽買了一塊小石頭大小,讓我們各咬下一小條,味道好吃極了,像是冰糖加軟軟的蜂房,裡邊藏了什麼很刺激的,讓你想再多要一點來蓋過那一點的苦味。
「我們可不可以再吃一點?好不好嘛?」我們在極可口的甜味趨使下求她。
「這不是給小孩子吃的,它會使妳‧‧‧」----她搜尋了一下詞彙----「醉醺醺的。」
「求求妳,求求妳,」我們堅持。「麻漿,麻漿,麻漿‧‧‧」我們開始唸,一次比一次大聲。
「噓!」媽緊張地叫我們安靜下來,可是自己還在咯咯笑。「好啦,妳們可以分一塊,但
拜託不要嚷嚷。」
我們有樣學樣,把錢遞出,指一指,小聲地說:「麻漿。」我們接過一個報紙包,裡面一小塊大麻搗成軟軟的糖。我們坐在桌邊,輪流用牙齒刮下一些,對我而言,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沙跟蜂蜜混在一起再丟到一大桶的甜甜圈裡油炸。我們妳給我,我給妳,痛快和冒險的陰謀感讓我們笑個不停。
「讓這一刻永遠繼續!」我說,舌尖都舔不到了。
「我們去找路易基‧曼契尼!」碧溜下她的椅子。
我看了媽媽一眼。「我們在這裡碰頭。」她說。
尋找路易基‧曼契尼已經變成我們最喜歡的遊戲。我們一次調查一個咖啡館,彼此會報有沒有任何穿白衣服高高的男子。有時候,我們會認定一個特別疑似路易基‧曼契尼的人,然後跟蹤他整個下午的行程。
「記住,」碧會說:「他可能染了頭髮,刮掉鬍子,甚至不抽煙了。」
今天,頭暈暈又笑個不停,很難不被人注意。我們在最大的咖啡館偷偷摸摸爬上樓梯,穿過露台,繞著桌子,口中輕聲唸著:「路易基‧曼契尼…」然後忽然像雕塑一樣站定,觀察四周反應。
今天座上沒有人能被誤認為是路易基‧曼契尼,或者路易基‧曼契尼的兄弟,因為咖啡館裡所有的人都是摩洛哥人。
就在那時,我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對不起,哈囉,有沒有會說英文的人?哈囉?」
「聽!」我拉拉碧的袖子。
然後,我們倆同時聽到。
「哈囉,你說英‧文‧嗎?我想找‧‧‧,哦,老天‧‧‧」
「那是琳達。」碧說。
「琳達?」碧已經衝走,朝一小群侍者聚集的方向。
琳達站在一堆行李箱的中間,臀部撐著一個胖胖沈睡的小娃娃。她手中拿著一張揉縐的紙。
「哈囉,琳達。妳在這裡幹嘛?」我們從圍觀者的腳間擠了進去看。
琳達在一個塞得鼓鼓的厚呢圓滾行李袋上坐下,哭了起來。
「我去找媽媽。」碧說,然後不見了。
「妳的嬰兒叫什麼?」我問,她用一卷衛生紙在擦眼淚。
「暴民。」她說。
「我可以抱抱弟弟嗎?」
「妹妹。」她把小孩交給我。
暴民一到我腿上就醒了,開始尖叫。
「我見過妳嗎?」我問。
琳達點點頭。
「上次我見到妳時,妳有小孩嗎?」我不得不用喊的,蓋過暴民的叫聲。
「沒有。」
「她多大?」
「六個月。」
「為什麼叫暴民?」
琳達嘆了口氣,「因為她的爸爸是個無政府主義者。」
「什麼是無政府主義者?」
媽和碧來了。琳達站起來,擤一擤鼻涕,「妳沒收到我的信嗎?」
媽媽說:「妳沒收到我的嗎?」
然後她們開始大笑,擁抱,我們都幫著琳達搬她的行李到穆萊伊德里斯旅館。
「我用妳寄來的錢,幫妳買了一件衣服。」琳達在箱子裡東翻西找。「是碧芭的。」
我們看著媽媽穿上新衣,柔軟的棉布連身裙,金褐色加橘色,有點像秋天落葉踐踏後的公園。喇叭袖,手腕上有扣子。
「我喜歡!」媽媽說。跳舞似地轉了一圈。
我暗暗鬆了口氣,這絕對意味著她可能不再穿她的穆斯林女用羊毛裹毯,那些讓她看起來好像某人背地裡的太太,面紗戴不戴都一樣。
「妳看起來好漂亮!」琳達還在往地上堆衣服。
「對,漂亮,好漂亮!」我贊成,一心想多鼓勵她。
碧一句話也沒說,她的表情凍結,一付很擔心的樣子。
「我幫妳買了這件。」琳達揚起一條褪色的黑色長褲。「在波多貝羅買的。」
我穿上去時,興奮地喘不過氣。褲子居然還有拉鍊!
「我看起來像男孩嗎﹖」
「不太像。」媽幫我捲褲腿,腳踝那兒厚厚一塊。
「我以為她長高了。」琳達說。
「戴了帽子也不像?」我四處找帽子,興奮地都忘了我恐怖的橘色頭髮。
碧得到一件條紋衫,長得可以做連身裙。一隻手臂下有個洞。
「妳是不是那個要帶痱子粉來的琳達?」我問。
碧跳了起來,「所以妳早知道她要來,妳早知道了。」她對媽媽生氣說。
「我不知道她真的什麼時候會來。」
碧的臉沈了下來,「妳應該告訴我的。」
「對不起。」琳達看起來又要哭了。
「別傻了。」媽媽伸出雙手把扶著碧,「一切都不會有問題的,琳達和暴民可以待在這裡,我們有足夠的空間。」
「我們有足夠的空間。」碧學媽媽說,雖然小聲地說卻大聲地足以扼殺房中的氣氛。暴民在琳達的懷裡打嗝又吐了,琳達用一卷衛生紙擦淨。
「在摩洛哥的廁所,他們只有水龍頭,有時候他們放了石頭。」我告訴她。
碧走出去到迴廊,把頭伸出欄杆外。天色開始變暗,在某一刻,外面的灰色光影跟半亮的屋內完全是一樣色調。媽媽點亮一盞燈,碧立刻消失在黑暗中。
她走進來時,踢了一下門框,「我一定要上學。」她說。
媽媽臉輕鬆了,「一定,妳一定能去上學。」
「我怎麼去上?」碧一點也不信,「我需要一件白裙子,可是我沒有;我要一件白襯衫,我是我沒有。我需要一個書包。」她站在屋子中央,像個勝利者,「妳看,我不能。」
「明天第一件事,我們就去銀行看錢來了沒有。如果錢來了,我們什麼都不買,就先去給妳買制服。」
「如果錢沒來呢?」
「我們只好再等幾天。」
「如果還是不來呢?」
「我們再想別的辦法。」媽媽向她保證。
「妳也幫我想點辦法好嗎?」我問。
「妳還不需要上學。」只要關係到我,她的聲音是很篤定的。「學校是給大女孩,像碧和隔壁的阿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