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比萊在馬拉喀什找不到工作。雲遊藝人還在過節,而我們的錢還沒有匯進銀行。「我在卡薩布蘭卡有朋友,他們有工作,」他說:「他們在等我。」
「卡薩布蘭卡,在哪兒?我能跟你去嗎?」
「我會回來看妳們的。」比萊蹲下讓我爬上他的肩膀。我緊攀著他,他滿屋子收拾他的東西。
比萊走的時候帶著半空的袋子,穿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褪色衣服。我們站在花園的牆邊,朝他揮手直到他消失不見。
那個晚上我們在廚房吃晚餐,我們沒有像平常到廣場去玩,甚至連提議都沒有。
「如果我們的錢這星期還不到的話,」媽媽說:「我們就得搬家了。」
「我們搬家,那雪兒怎麼辦?」碧的聲音帶著挑戰。
「我們會帶著牠走的。」媽安慰地說,但心不在焉。她用一支撚紙點亮了煤油燈。
「妳不能幫阿卡利的小女兒再做一件衣服嗎?」我問。
媽媽不認為可能了。
「路易基‧曼契尼,」碧忽然靈光一閃:「我們去找路易基‧曼契尼!」
「或許他會給我們一大筆錢!」我尖叫。
碧在桌下踢了我一腳。
媽在思考。「可以,我們可以去拜訪路易基‧曼契尼。」她腦子裡把這個主意很快想一遍,「但妳們絕對不可以跟他要任何錢!懂不懂?」
我們都同意這個地點確實是路易基‧曼契尼宮殿的座落地。可是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只剩一些細小乾枯的雜樹,在傍晚的風中詭異地沙沙作響。我們走回出租車,兩匹馬拉的出租車。
「路易基‧曼契尼?」碧試了第一百次,希望能點燃我們馬車伕的某種印象,但他只是無奈地搖搖頭。
「我們經過這個村子,然後朝右轉。」媽媽堅持,雖然我們已經試了所有的可能性,左轉,右轉,在這村子方圓數里之內。而這個村子也很神秘地從沒聽過路易基‧曼契尼的名字。等我們放棄時,都快晚上了。
「一定是一個精靈施了魔法,」我說:「把他的房子、花園,還有所有的孔雀全部拔起,移到另一個地方。他可能有天早上醒來,朝窗外一看,發現自己已經置身在卡薩布蘭卡,或者在山頂上,或者在英國,有點像——」
「綠.野.仙.蹤。」碧打斷我,口氣是無聊透頂。
「請妳們兩個都閉嘴。」媽發火了,往後一靠,閉上了眼睛。
一個星期後,我們搬進穆萊伊德里斯旅館。旅館在耶馬哈廣場後面的一條小街裡,樓房圍著一個鋪著多種圖案地磚的天井,中央長著一棵香蕉樹,長得比最高一層都高。雪兒會很高興在樹根間玩耍,在泥土地上洗澡,可是他們唯一能給我們的房間在二樓。房間很大,有兩個門面向天井,沒有窗子。我們帶了我們的床墊,坐或睡覺都在上面。媽媽在屋角架起廚房,米加馬放在那裡。香蕉的樹葉有著柔和的綠蔭。
碧用稻草給雪兒做了一個窩。她鼓勵牠坐在上面,最好甚至下個蛋;可是雪兒喜歡到處逛。牠動不動就出去,沿著連起旅館四面房間的迴廊亂跑。
「好啦,我會訓練牠自己找路回家。」碧在我們兩個門前撒滿了一把把的玉米。雪兒很喜歡穆萊伊德里斯旅館。很快地牠就充滿自信地大步走動,咯咯咯,啄啄啄,跑進別人的屋子,到處都留下一堆堆黃黃白白的排泄物。
隔壁住了一家五個小孩,還有一個祖母,每天一早頭一件事就是用鐵桶把她家前面的迴廊沖洗乾淨。每次雪兒膽敢經過她,她又噓又趕,還用袍邊拍打地面。
迴廊一乾,一個比碧高不了很多的小女孩出現了,她站在迴廊耐心地等待嚴厲的老太太仔
細檢查。她的頭髮編成兩個辮子,穿著白色折裙和涼鞋,一個肩膀上掛了一個皮書包。
「她要去哪裡?」碧問。
「誰?」媽媽睡眼惺忪地問。
「隔壁的女孩,快來看。」
「我想她只是去上學吧。」媽在被子下伸懶腰,引誘地說:「如果妳們幫我泡些濃茶,裡面加糖,我會起來,我保證。」
第二天早上,我們被住在另一邊的太太吵醒。她站在門口大嚷,聲音大到可以把整個旅館都吵醒。她用一隻手拿著一個釘了亮片的暗紅色墊子,小心翼翼地像捧著一個托盤,上面一團糊糊的黃漬。她控訴地指著雪兒,牠渾然不知地坐在自己的稻草窩上,高興地咕咕叫,羽毛膨到它的頸子。那個女的站在那兒,拿著墊子大叫。媽媽從床上掙扎起來,想跟她說理,可是她繼續指指墊子,指指碧,指指她自己,最後,狠狠朝雪兒的方向踢了一腳,像風一樣離去。碧衝過去把雪兒抱在懷裡,她的眼睛充滿警戒地轉著。女人憤怒的叫喊隔著牆都聽得見。
媽媽坐在碧的床尾。「看來,我們得為雪兒找個新家了。」
碧沒說話。一會兒,她很小聲地說:「我會訓練牠的。」
「我會跟阿卡利說,」媽說:「他有辦法。」
那天下午阿卡利過來把雪兒帶走。
「我會好好照顧牠,特別照顧。」他匆忙從角落樓梯下樓時,笑容滿面地說。
我們拒絕笑回去。「才見鬼呢。」碧悶聲說。
只有住在對面迴廊的兩個女人,對我們失去寵物還滿懷同情。當阿卡利帶著在紙箱裡發出最後咯咯叫的雪兒,從樓梯消失後,她們過來給媽媽土耳其香煙和一杯酒。她們的個子很大,穿著鮮艷的罩袍,袍上連著的絲帽拖到背心,手和腳上都佈滿複雜的圖案。
「刺青。」碧悄聲地說。
「是指甲花染。」離我最近的女人笑起來,她注意到我著迷的目光。她一隻手托住我的臉,另一隻手拿起一束我的頭髮在指間摩轉,發出像蟲子刮出的乾脆聲。「指甲花染。」她說,轉向媽媽,換成法語說服她。
「她們說妳的頭髮須要指甲花染才能長得又長又厚。」
我看著她們粗大的黑辮子。
「好吧。」我同意了。
穿過簾子,我被領進她們房中的幽暗密室,聞到香水和夜晚的味道,好像她們一直住在裡面。碧被派去拿毛巾,再到天井一角的水龍頭接一桶水。我的頭髮梳到後面準備好了。
兩個女人在碗裡倒了一些綠粉,加入碧接來的水,攪勻成厚泥狀,聞起來也像泥,但又摻了點甜甜酸酸的味道。她們把又冷又黏的指甲花染,敷上我的每一束頭髮,再把頭髮盤到頭頂,等到她們做完了,我覺得我好像戴了一頂軟軟的陶盔。她們把毛巾的一角沾水,擦掉我臉上耳朵上的一道道綠泥。
我被她們得意地帶回陽台,媽媽還在陽光下啜飲著酒。她看到我就大笑了起來。
「碧的頭髮不染嗎?」我問,忽然間我急切地不願意自己是唯一的、唯一的實驗品。兩個女的微笑著,一聽我說就立刻把碧帶進去,好像是我吩咐的一樣。
不久,我和碧坐在陽光裡,泥塊在頭上風乾,感覺又重又睏。我們只好在這麼一個又長又熱的日子裡,站在穆萊伊德里斯旅館的露台上,觀察不同的住戶進進出出,有時候看到穆萊伊德里斯本人,從他一樓陰暗的辦公室出現。
「我可以把它拿掉了嗎?」我問媽媽,她剛開始準備晚餐。她搖搖頭說:「最好等到明天早上。」
我連聲抗議。
「這是那些小姐說的。如果妳留到早上,妳的頭髮會比別人的長得更厚更長。」
「到早上!」
我靠著兩扇門間的牆坐著,玩著媽媽盒子裡的扣子和珠子,想像童話裡的長髮姑娘在我心中跳舞,還有猜想我晚上要怎麼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敲敲我的頭頂,迴響像陶鼓一樣。媽媽叫我們去找那兩位小姐,把指甲花染料拿掉。最硬的幾塊被敲掉,拉下了一縷縷像是烤過的髮絲,剩下的部分就浸在一碗水裡。那些水,我看到的,是冒著蒸氣的暗紅,每洗一次顏色就淡一點、淺一點。等到水都清了,我的頭髮順著臉左右梳直,她們叫我到外面照一個小圓鏡看看自己。
第一眼我以為一定是陽光照耀透過香蕉樹葉的反射,可是我把頭髮拉到眼前時,我不再那麼確定了。我仔細看著它,然後看著鏡子裡面,再把兩種顏色對照一下,發現是同一種顏色。我頭髮的顏色,橘的。
手還緊抓著鏡子,我沿著迴廊去找媽媽。
「妳看,她們騙了我!」我哭著,跌坐到地上。「好恐怖,我恨死這個顏色,我恨她們。」而且我恨妳,我自己心裡加了一句,因為妳跟她們同謀一起捉弄我。
媽媽跪下來,捧起我的臉,她把潮溼的頭髮撥離開我的眼睛,「很漂亮,」她安慰地說:「很漂亮,是很濃的暗紅,是銅色,是棗紅色…」
「是橘色。」我哭著。
「妳沒有注意過嗎?」她接著:「馬拉喀什最漂亮的女孩子都有指甲花染過的頭髮?」
我搖搖頭。
「妳沒注意?我會帶妳出去指給妳看。」
這時碧出現在門口。她是一個暗影頂著燦爛的紅金光環。
「妳們覺得怎樣?」她說。
她身後的陽光從她的頭髮折射出上千種的顏色,像火把上熊熊的火焰,交錯飛舞。
「好漂亮。」媽媽和我一起吸了口氣異口同聲說,同時我也不由自主地被她越抱越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