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艾哈邁德來了。艾哈邁德是比萊的姐夫。
「艾哈邁德娶了比萊的姐姐。」媽媽解釋。
「不,」比萊更正:「是艾哈邁德跟我姐姐離了婚。」
艾哈邁德帶了另外兩個太太還有幾個小孩。他們在我們的附近把隨身的東西鋪開,最年輕的那個太太想安頓她哭鬧的嬰兒。當她在對付小孩時,面紗飄了起來,我看到她的臉,很蒼白,看起來有點像比萊第一次戴起面紗的十四歲妹妹法蒂瑪。
嬰兒不停地哭,艾哈邁德另一個太太把嬰兒接過去,在棚子裡轉著走,搖著娃娃又講話哄著。
碧和我遊蕩出去進入溫暖的夜晚。白帳棚的圈圈已經變大,圍著隱士的屋子擴散。每個帳棚的外面,熊熊的火燒著,彎曲的棍子上烤著肉。艾哈邁德,比萊和媽媽坐在我們的夜火邊。他們在抽一個陶煙斗,一個抽完交給下一個。
艾哈邁德開始唱歌,他的聲音很哀傷,唱的是馬拉喀什露天咖啡館放的埃及歌。他的歌聲忽高忽低,就是有一種悲傷哽在喉嚨間,我真驚訝沒見到眼淚流下他的臉。比萊加入唱著低音,嘴角帶著一絲微笑,好像在說他唱的不是他的傷心故事。
我爬到媽媽的大腿上,浸在音樂的憂傷和火光的溫暖中。煙斗燒出的酸味道混著在棍子上滾動的烤肉香。看起來像是隻羊,我在想會不會是阿布杜的。如果是,我決定,因為想到雪兒,我要拒絕吃。後來那個晚上,一個帳棚接著一個帳棚唱起歌來,晚餐也終於好了,我全忘了我早先做的決定,跟著阿布杜,伸出手接過烤肉片。
媽媽用一碗冷水洗我的手和腳,堅持要我換上我的睡衣。阿布杜和他的表兄妹倒下去就睡,緊緊裹著他們的罩袍。
「我腳上可不可以灑一點痱子粉?」我問,希望能把媽媽多留在帳棚裡,也想感覺腳趾間絲滑的舒適。
她從袋子裡拿出一盒嬌生嬰兒痱子粉,灑了定量的份給我。艾哈邁德最年輕的太太,還在搖著她不肯睡的嬰兒,從她面紗後面暗暗地看著我們。我把每隻趾頭拍上乾粉,她把嬰兒放下,慢慢地把包裹的衣服解開,露出脖子上一圈紅紅的疹子。媽媽靠了過去,把痱子粉給她。她不解地盯著,看到媽媽倒了滿滿一層白粉在嬰兒的脖子上,她輕輕把粉抹勻,娃娃的哭聲好像緩和了一點。年輕的媽媽抓起媽媽的手:「謝謝妳,謝謝妳。」她用阿拉伯話說。
媽把痱子粉盒硬塞到她的手裡。「每天灑一點。」她指指嬰兒說。
「那我呢?」我氣呼呼地問她。
「噓!」
「可是那是我們唯一的一罐。」
媽瞪了我一眼。
我用毯子蒙住頭,「我要比萊。」我哀叫。我甚至拒絕出來親她道晚安,媽媽終於讓步,跟我保證她會要琳達來看我們時帶些痱子粉來。
「那是什麼時候?」我問。
媽媽幫我把被子壓好,眼睛眨眨用睫毛在我臉上來了一下癢人的蝴蝶吻,然後又出去加入外面的人。
「到底誰是琳達?」當碧終於上床後,我問她。
「妳知道嘛,琳達就是琳達。」碧說。
「琳達?」
但碧說除非我跟她講個故事,她不會告訴我誰是琳達。等我講完「神奇地毯冒險記」之後,碧早就睡著了。
這個節日裡什麼都有賣,驢子馱來的西瓜、石榴、血紅肉橘——那種在果皮上鑽個洞就能一口把果肉都吸到嘴裡。一個攤子賣著上百種皮拖鞋,最軟最漂亮的鞋子。鞋子多半是黃色和淡咖啡色的皮革做的,但有些是黑的,還有著金銀星的圖案。有這麼一雙,紅綠間雜紋,腳尖還翹起像魔術師的拖鞋一樣,讓我眼睛看得都冒出渴望的火花。我不敢把鞋拿起來,甚至碰都不敢碰,而坐在鞋堆中的老頭也沒給我什麼微笑鼓勵。
「如果妳可以擁有世界上任何一雙皮拖鞋,妳會選哪一雙?」我問媽媽。
她彎下腰用手指觸摸這些鞋子。「我在想幫妳和碧做涼鞋…」她說。
我的心沈了下去。
「用皮來做,橡膠底,那涼鞋會很好穿。」
「可是不會像這些鞋子。」
「對,是不會太像。」她說,然後她把我拉走。
到晚上,媽媽痱子粉的奇蹟已傳遍了帳棚。
「噢,當然,她是來自西方的智慧之女。」比萊驕傲地說,手臂環著她。
「艾哈邁德要妳去幫助一個女士。」我們圍著夜火的最後一晚,比萊跟媽媽說。艾哈邁德對痱子粉妙方尤其佩服。「他已經請我們去他那裡。」
白帳棚噗噗而倒,我們向比萊的家人告別,過幾天再來,也跟我最喜歡的姐姐法蒂瑪,還有阿布杜說再見。我們和艾哈邁德以及他的兩個太太和小孩朝另個方向前去。小嬰兒的紅疹都快好了,但他還是不停地哭叫。沒有人怎麼注意。
巴士上擠滿了從慶典回去的人,中途,艾哈邁德透過比萊向媽媽說明他希望她做什麼,「艾哈邁德有個阿姨,」他說:「很傷心她最心愛的姪子車禍死了,所以她也不高興再活下去。」
「可是他要我做什麼呢﹖」媽問。
比萊沒把媽媽的疑惑翻譯過去。「就跟她說說話,」他說,笑得很有信心:「就去看看她,跟她說說話。」
那位老太太住在艾哈邁德房子後面的一間屋子。艾哈邁德的房子很大,空氣流通,地上鋪磚,窗子上有遮陽百葉窗,只濾進足夠看清楚的光。艾哈邁德要媽媽立刻去看老太太。
「我也要去。」我說,我不肯放開她的手。我不能放開她,我心裡想,她絕對不可以單獨走進一間黑屋子,裡面有一個不想活的女人。她可能永遠不會再走出來了。
「跟這些女的留在這裡。」媽命令我。
我看著戴面紗不說話的太太們,她們在等我,我的呼吸卡在喉頭:「求求妳,」我懇求道,聲音都有點發狂:「比萊,拜託跟她說。」
她遲疑地停在那兒,我感覺她在盯著我。「她們只是累了。」她說,然後我們大家沈默地繞到屋後。
艾哈邁德領我們進入房間時,老太太躺在床上。因為被光驚嚇,她坐了起來。她的臉上有一條條細細的乾黑色血痕,是她用指甲用力抓破造成的。媽媽坐在她的床邊,在袋子裡找東西。她拿出一本大書,是她的那本易經。她解開比萊給她做的絲絨小袋上打的結,在手中倒出三個大硬幣,然後用手掌溫熱,像她每次算命前的做法。艾哈邁德的阿姨黃色眼珠裡閃著光,看著媽媽。媽媽把硬幣交給她,那是阿拉伯錢,一面是星星,另一面是國王頭像。
「我要妳為我擲銅板。」媽說。比萊輕聲地用阿拉伯文向老阿姨說。她瘦弱的手把三個錢幣撒在床單上。
媽畫了條線在書背面,朝她點點頭要她再丟。老太太丟了六遍,媽畫出六個連起來,六個斷裂的橫線圖案,三個三個一邊。
媽媽把書打開,老太太坐直了一點,圍巾緊緊包著她的肩膀。媽開始唸:「堅持到底吉。渡河有利。君子將以齋戒和喜樂渡過這段時間…」她一邊讀,比萊跟著低沈呢喃翻譯,老太太頭微傾一側,眨著眼睛專心聽著。媽媽唸呀唸,又是河流又是湖的,還有多種轉機,我的心早飛到屋子外面了。
「我們今晚可以讀一章藍鬍子嗎?」我悄悄地問。
「噓!」
「我們已經好久好久沒有讀什麼故事了。」
終於讀完了,一片沈默。然後老太太微笑了,看著艾哈邁德,用想不到的有力聲音吩咐他拿薄荷茶和麵包來。艾哈邁德像小孩一樣趕快出去。我聽到他跑著穿過房子一路叫嚷吩咐。
等她喝了一杯茶,咬了麵包裡邊軟的部分,老太太把被子推開,爬出床來。艾哈邁德露出溫柔的笑容,看著老太太細瘦的腳踏在地上。她慢慢走到窗下一個漆了圖案的櫃子,打開,拿出一件天藍色的袍子。她手舉高把袍子抵在媽媽的肩膀。
「謝謝妳。」媽媽說,接過了袍子。
老太太爬回床上,臉上掛著一絲微笑,示意我們大家離開。
我們回到比萊村子時,已經接近中午了。我看到法蒂瑪站在她父親房子的門口,我揮著手朝她跑去,但她沒過來跟我們會合,反而轉身躲進去,落下門簾。
「法蒂瑪!」比萊在她背後叫她:「法蒂瑪!」他叫她出來。她又出現了,有點跛,嘴上有道裂痕。
「妳怎麼了?」媽吃驚極了,比萊拉住他妹妹的肩膀質問她,聲音因憤怒而顫抖。法蒂瑪低著頭,眼睛看著地面,淚眼說了幾句話。
「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比萊說:「我們先進去。」
屋子裡原來熟悉的清涼,忽然變得好冷讓我發抖。比萊終於說了:「法蒂瑪絕對不能有壞名譽。如果她不好,她就嫁不出去。」
媽沒說話,她冷冷地、責備地看著比萊。
「法蒂瑪在慶典裡,很不規矩。」他說。
「怎樣呢?」
「她被人發現看跳舞時沒戴面紗,晚上她必須待在帳棚裡。」
「所以她就被打了?」她直接了當地說。
我望向法蒂瑪,蜷縮在屋角,指尖撥動著碗裡的四季豆。
「我的兄弟在穀倉裡綁起她,打了一頓‧‧‧」比萊目光轉開,覺得很丟臉,又加了一句:「但現在她乖了,她會結婚的。」
法蒂瑪手臂抱起碗,一搖一晃沈默地走到後門。
媽媽看著她離去,「我想現在是我們回家的時候了。」她說。
「明天,」比萊堅持:「待到明天,然後我們就回美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