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就算是媽媽拒絕了路易基‧曼契尼的求婚,沒多久另一個合適的追求者就出現了。
一個透藍無雲的下午,我們坐在耶馬哈廣場上圍觀人群的前面,看葛那瓦跳舞。他們戴著刺繡小帽,四周吊著小子安貝殼,每一個動作都會讓貝殼就像鈴鐺一樣叮叮噹噹響起來。他們幾乎每天下午都在廣場上敲打著他們的高鼓跳舞。
「他們從哪裡來的?」我問媽媽。
「他們是從西非部落來的非洲人。摩洛哥國王總是雇用他們成為他自己的私人鼓手。」
「是因為他們那麼漂亮?」我問。那些舞者優雅的手腕和腳踝上綁著銅鈸響應著鼓手打出的節奏,我崇拜極了。
「可能。」
海蒂嘉,圓滾滾的,表情嚴肅的乞丐小女孩,從人叢中擠出來蹲在我旁邊。
「哈囉,海蒂嘉。」我媽媽注意到她,跟她打招呼;海蒂嘉咧嘴笑起來,牙齒缺了幾顆。她碰碰我的手臂,指向人叢之後廣場另一邊人群開始聚集的地方。「雲遊藝人,」她說,然後開始朝他們移動,不時回頭看我是不是還跟在她後面。
一個老頭子穿著褪了色紫摻紅的袍子,拉開一張大地毯,他在上面放了各式各樣的銅壺。
他把塑膠花插在每一個壺裡,跟所有停下來看的人講話,笑聲就像水波紋一樣在人叢中傳開。等他把地毯全部打開,所有的裝飾都放到位置上,才發現他不見得都在跟觀眾說話,而是朝著一個高高的,年紀輕很多的男子說話,那個年青人靜靜地頂回他的話,臉上愛笑不笑的,所有人都笑得不支。
老頭子坐在地毯中央,朝著一個煙壺吹氣,煙壺彎彎曲曲浸在一碗水裡,氣泡啵啵冒出,他一吸氣就抽一口煙。
「他在幹嘛?」我看著海蒂嘉,指著老頭問。
「麻煙。」她說,摟著她的膝蓋,眼睛盯著表演。
碧出現,坐在海蒂嘉的另一邊,「媽媽呢?」
我往四周看去,發現她站在那個年輕人的附近,他從箱子裡捧出幾隻白鴿,放在地毯上。鴿子整理了一下翅膀,四處走動,很快樂被放出來。
「妳想他們會玩什麼魔術嗎﹖」
「妳說誰?」碧說。
「白鴿呀。」
鴿子沒變出魔術,是老頭子表演。他也沒有玩把戲,沒跳舞,或者吞火劍,可是,他只需要在口裡說說話,自言自語,甚至祈禱,就能讓觀眾被他說的每一句話引得發笑,全神貫注,混然忘我。那個年輕人有時像是他忠心的助手,但,一會兒,消失了,又從人群中出現,藏在觀眾間質問他,取笑他,然後,當火氣上來了,忽然又暴露自己,跳進場中間朝大家捉狹地眨眼,看得人很高興。碧,海蒂嘉還有我蹲在最前面,人群硬硬梆梆的腿抵著我們的背。
等那個年輕人倒立繞著場子走了兩圈,老頭子在一塊想像的祈禱毯上向安拉祈禱後,人群像是明白表演結束了。他們朝地毯丟下銅板,漸漸遊走離去。我看到媽媽也丟了一個銅板,但她還是繼續站在場子的另一端。
雲遊藝人的助手轉來轉去,彎腰撿起銅板放進一個皮袋子裡。他穿著一雙涼鞋,一條原來是白的牛仔褲,還有一件薄薄的摩洛哥襯衫,細小的棉扣子開到胸前一半。他有著波浪般的黑頭髮,比房地產經紀阿卡利,還有其他我知道的摩洛哥男人要高一點。當人群散去,海蒂嘉跳了起來,跑到老人坐著靜靜抽煙的地毯上。她從銅壺裡拿起一朵紅色的塑膠花,獻給在撿銅錢的年輕男子。他瞧了她一會兒。我摒住呼吸。然後他微笑,彎下腰接受了獻花。海蒂嘉在我嫉妒的眼神下跑來跑去把花一朵朵收起,挺挺地站著,還是獻給他;而這個助手,也跟她一樣嚴肅地,儀式性地點一下頭接下花朵。我在我的位置等待,羨慕她赤腳在地毯上走著,直到,實在再也忍不住了,我脫掉塑膠涼鞋,溜過去跟她會合。當我獻上我的第一朵花時,男子帶著探詢的目光微笑接下。他的目光越過我,我看到他的眼睛和媽媽接觸,我的身份確定了,是她的女兒,即使穿著阿拉伯袍子,雙腳髒兮兮的,還是一個外國人。
我和海蒂嘉看著鴿子一隻隻抓起,放回紙箱裡。「我們有隻寵物,」我告訴她:「不是鴿子,是隻母雞。」我指著鳥箱。「在我家,妳會想來看嗎?」
海蒂嘉搖搖頭,但我猜她是沒聽懂。「媽,媽,」我朝著她跑去,一邊叫著:「阿拉伯話母雞怎麼講?」但還沒到她那裡我就停住了,因為她和雲遊藝人的助手談得很來勁。他們講法語摻雜英語還摻雜著笑語。我跑上前,他們回身朝向我。
「妳來了,」她說:「我剛才看到妳在幫比萊。」
比萊對我微笑。他有著所有笑容中最漂亮的微笑,他的黑眼睛在那張光潔而且沒有一絲不友善的臉上閃爍。是在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項鍊。它掛在他的脖子上,一串金銀珠子。
「媽,」我說,一定要她彎下腰好在她耳邊說悄悄話。等她彎下來後,我把臉緊湊向她問:「比萊是我爸爸嗎?」
她站直了,拉起我的手,拍拍它。
「再見。」她說,有些突然,「或許明天會在這裡見到你。」
「啊,當然。」比萊回答。「明天。若真主應許。」然後他捲起地毯。
雲遊藝人,比萊,還有白鴿在馬拉喀什待了一個星期,每天下午都吸引了大批群眾。每一天,我和海蒂嘉耐心地等待表演結束,然後扮演起比萊正式助手的重要角色。老人還是太神秘太充滿魔法,讓人難以接近。我盡量在地毯的邊緣,避免跟他的眼睛接觸。
「你老的時候,你會變成一個雲遊藝人嗎?」在比萊最後一場表演結束後的下午,我問他。
「我現在就是雲遊藝人,妳不相信我嗎?」他用他有趣的破英文說。
「可是你沒有魔法。」碧說。
「而妳沒有鬍子。」
比萊笑起來。「可能小孩能分得出這些事情。今天,雲遊藝人到此為止。從明天起,我開始做建築工。」
「在這裡?留在這裡?」
「對,雲遊藝人一定得要放個假,所以我變成一個建築工。就在這裡馬拉喀什。」
我望著媽媽,想看她是不是跟我一樣興奮比萊不會離開。她在微笑,但看起來好像她早就知道了。
比萊到美拉跟我們住在一起,每天早晨他一早就去工地上工。有些太熱停工的下午,他就帶我們去廣場,他最喜歡看特技表演。有一隊七、八歲的男孩子,穿著紅綠絲綢像小飛龍一樣,可以站著就跳起來翻兩圈,還玩很多驚險的把戲,觀眾看得驚嘆不已,大力鼓掌,又丟銅板到帽子裡。比萊叫我們非常仔細地觀察他們。
有一天,我們在家裡清涼的鋪磚廚房吃中飯的時候,比萊透露了他的計畫。「在耶馬哈廣場上,我們要有自己的秀!」他得意的宣布。比萊作雜技團指導。媽媽用我們從英國帶來的縫衣機做我們的絲戲服。我和碧是明星來賓,表演各種特技。「大家會愛看英國小女孩玩把戲。」比萊的眼睛發亮。「我們的觀眾會跟雲遊藝人的一樣多,還會得到很多錢。」
「但我不會什麼特技,」我說,深怕掃了他的興,但實在無法克制自己的焦急。
「碧,妳會什麼把戲嗎?任何把戲?」
碧搖搖頭,「我可以倒立。」
比萊一點也不氣餒,「我會訓練妳們。從今天開始。一下子妳們就會做這個了。」他在廚房就地示範了一個後空翻。
那天下午我們換上短褲T恤,在鋪石地上放了一張毯子。「很快的,」比萊說:「妳們就可以連毯子都不用鋪了。」
我們從捲布丁開始練,就是前滾翻。這個說法惹得比萊大笑;但我們練好這個簡單動作的嚐試卻讓他笑不出來。我前滾翻的版本是慢慢地朝前滾最後變成一個星形,四平八穩躺在地上,手跟腳朝不同方向伸開,眼睛望著天空;那是最棒的時候,我心裡想。
「妳最後應該是雙腳站定。」比萊皺著眉頭說。「看著我。」比萊站好,朝前快跑幾步,然後,頭一縮,身體在空中捲起,他彎起來的背幾乎沒有觸到地上,然後他又直挺挺地站得好好的。「妳看,」他說:「一個飛行捲布丁。」
我們不停地練,比萊很有耐心又鼓勵我們。他固定帶我們去廣場坐著觀看特技表演,這也算是訓練的一部份。我覺得這些男生表現出一種新的高貴。他們人小,動作流暢,而且沒有懼怕。他們側滾翻穿過圓圈,疊羅漢成金字塔形,然後從頂端三滾翻落下,半空中身體還屈成一半。我幻想我和碧穿著絲服,頭髮緊緊編起,技巧靈活高超,朝著鼓掌的觀眾深深鞠躬。我們會收好多錢,足夠送給比萊山裡的家人,比萊因此再也不用去工地上工,我們還有餘錢。我握住比萊的手,「我保證我每天都練習,因為…」突然間我感覺到滿腔的興奮,好像一個偉大的計畫在心中展開。「因為我已經決定長大以後要做一個走鋼索的。你不要跟別人講,好嗎?」
比萊點點頭。比萊是我可以信賴的人。
那天下午我們穿過鬧街走回家。我坐在比萊的肩上,高高在人群之上,我不時要他放開我的腿好讓我練習平衡。
我們開始到公園練習。媽覺得在草地上練翻跟斗比較好。好幾個星期過去了,我們的身體並沒有變成比萊希望的無懼輕盈。碧至少比我好一點,但還是不夠。我們花越來越多的時間玩跳青蛙,那是沒有人不會的,或是躺在草地上說故事。
比萊繼續到工地上工。我發現做一個走鋼索的,其實不需要會特技,所以我還是保留了我的秘密計畫,一有機會就練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