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碧和我盤腿坐在地上,把豆子分成兩摞。我這一堆看起來比碧的要大些,但我決定不提。
媽媽正切著洋蔥掉眼淚。
「約翰現在該到了英國了吧?」我問,她用手背擦了擦鼻子說:「對,我想是的。」
「他回去是去找瑪蕾塔?」
「是的,我估計是這樣的。」她吸著鼻子說。
「瑪蕾塔為什麼回去?」我問,渾然不知地吃了一顆豆子。
「因為這裡的醫院把她送回去了。」我聽過這個答案,但我還想再聽一次。
「他們送她上飛機嗎?」
「是的。」她下了一把洋蔥在熱油裡。
「他們把約翰送上飛機嗎?」
「沒有,他們沒叫他走,是他自己走的。」
「為什麼?」
「因為他要。」
「我們不要嗎?」
「我們不要什麼?」她停了下來,逮住我的眼睛。
「回家。」我說。
「不,我們不要,同時,請不要再吃豆子了。」
她氣憤地炒著,洋蔥在陶鍋裡爆出滋滋滋的聲音,一盤切好的蕃茄接著倒下去,把爆炒聲提高成怒吼,然後燉湯溫和地蒸著,茄子慢慢加入,還有所有碧的豆子,以及一些我的。
「當我們回家時…」我問:「也會是坐飛機嗎?」
媽媽在沙拉上澆下橄欖油,切下厚片白麵包,「吃飯吧。」她說,然後把菜端去花園。
一個溫暖輕鬆的夜晚,我們到耶馬哈廣場上的露天咖啡廳吃晚餐:幾碗比撒拉湯。那是用乾豌豆仁加上小茴香做成的,湯面上還漂了一圈橄欖油。媽媽已經吃完,正和隔桌的一個男人用法語交談。碧和我在咖啡館玩著我們自己的追逐遊戲。主要的遊戲規則是碧發明的,目的是化解如果她被追到,但那幾乎是根本不可能會發生的狀況。當我伸長手臂掃到她的袖子時,我得說出一個我發明的字,但是,假如她看到察覺我接近,在我碰到她之前,她只要一叫「醜哩叭嘰!」或著「怪癖!」或者兩個一起叫,就可以安全解救自己,繼續在桌子椅子之間奔跑,留我在她後面氣喘吁吁地追著,絞盡腦汁想出各種好詞。
我們玩得正痛快,我像風一樣衝過一張桌子,坐在桌邊的男人一把拉住我。他抓著我的雙臂,正視我整張臉。我吞了一口口水。我確定我剛剛說了髒話。碧羞怯怯地退過來,站在我的後面。
「妳們倆位要不要坐下來跟我一起喝茶?」男人說得一口純正的英文。他朝碧伸出他的手,自我介紹:「我的名字是,」他說:「路易基‧曼契尼。」他瘦瘦高高,一頭銀髮油光光地從太陽穴梳到脖子。「原來妳們是英國人。」他笑著,「我該怎麼叫妳們呢?就叫英國小朋友?」
我們告訴他我們的名字。他背靠著椅子,從象牙煙盒裡抽出香煙。他呼出一縷藍色的輕煙,「我以前認識妳們的爸爸,」他說:「倫敦,四十年代,那時他老穿金銀背心。」路易基‧曼契尼想得笑了起來:「他現在還穿那些又金又銀的背心嗎?」
我想問那背心是一件金的、一件銀的,每天換著穿的;還是金銀混著,只有星期天才拿出來穿的金鑲銀背心?
「可能。」碧說。
我試著想像我爸爸在倫敦穿著發亮的衣服,唯一能想出的卻是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盜裡的彩色插圖。一個四十幾歲的男人,口袋裡滿滿的珠寶。我根本忘了我還有個爸爸。
「我希望妳們能到我那裡住住,我在這附近有個房子,」路易基‧曼契尼說。「還有座美麗的花園。妳們會來玩嗎?」
「哦,當然好啦。」我們異口同聲地說。碧跳了下來,跑去找到媽媽,把她拉到我們桌子這裡來。
「這是路易基‧曼契尼;這是我們的媽媽。」碧說。媽媽笑著坐下,一個侍者過來給大家倒了薄荷茶。
「我們可以去嗎?」我問,當曼契尼再度表達了邀請之意時。「當然,我們這個週末去,如果你方便的話。」媽媽說,我聽到鬆了口氣。
路易基‧曼契尼揮著他戴滿戒指的手,表示歡迎。
路易基‧曼契尼是個王子,除了沒有皇冠,所有的東西都可以證明。我和碧在他皇宮又暗又涼的房間裡游盪。每間屋子都有鑲金框的鏡子,沒點亮的蠟燭。我在上了蠟的木頭地板上嘎吱嘎吱溜滑,神奇飛毯一塊接著一塊鋪著。「路易基‧曼契尼,路易基‧曼契尼,」我嘴裡一面哼著,一面和碧在樓上的走廊探險。
「妳覺得路易基‧曼契尼會不會跟媽媽求婚?」我問,我們從一間臥房的窗子觀察他們。
他們繞著玫瑰園的和緩彎道散步,聊天聊得很投機。「那我就變成公主,妳做我的貴族侍女。」
碧視線投在窗外。
「或者,如果妳願意,妳也可以做公主。」
「那我們可以一輩子每天早上吃玉米片當早餐。」她說,我們兩個同時嘆了一口氣。
這兩天早晨,我們坐在佈置了全套桌巾餐巾、銀刀叉的飯桌上,中央擺著一大盒玉米片。「專程從英國運來的,」路易基‧曼契尼說:「特地為我的女孩們。」
這裡有一群無聲的僕人,全部是男的,他們保持銀器發亮,讓食物像流水一道一道不斷替換,床鋪一直像新的一樣,永遠有彈性,床單也都翻摺得好好的。還有另一批負責修剪玫瑰花叢,收集花瓣放在碗中,擺在屋裡各處,或者剪草皮補籬笆,免得孔雀遛遠了。
路易基‧曼契尼和媽媽沿著石子徑走入視線。他呢,總是穿白的;媽媽穿著她的紫袍子,看起來像個皇后。
「反正,媽不會願意嫁給路易基‧曼契尼,然後待在這個屋子裡直到永遠。」
「為什麼不?」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想從唇語猜他們在聊什麼。
「她要去冒險,」碧說,「她告訴我的。」
「什麼時候?」
碧沒回答。
「冒險會很快開始嗎?」我接著問。
「對呀,當然。」碧把自己捲進橫掛窗子上的亞麻布簾子裡。
「可是嫁給路易基‧曼契尼也是很刺激的經驗,也是冒險呀?」
「不算。」碧悶在布裡的聲音傳出來。
「對我來說就算呀。」我說,試著把她解出來。「如果她喜歡玉米片,這對她也算是夠冒險了。或者白麵包,或者洋芋泥,或者奶昔。」
「或者麵圈圈,」碧也加入,「我們可以叫上幾箱,把麵圈圈像戒指一樣套在手指上吃掉。」
「還有草莓。」我說。
「各種甘草點心。」
「九九S。」
「那會融化,笨蛋。把妳自己也裹到另一個窗簾裡躲著,看他們會不會來找我們。」
我們就那麼站著,各自裹在窗簾捲裡小聲地對話,空等搜尋的開始。
我們走進花園看孔雀最後一眼。「假如有一隻孔雀沒法跟別的孔雀相處,然後需要一個家…」碧緊張地試著說:「或者,有一隻母孔雀有太多小孔雀,我願意替你照顧牠。我們也有一個花園,你知道嘛。」
「謝謝妳,」路易基‧曼契尼說:「妳真的很好心,我一定會記在心裡的。」
車子等著把我們送回美拉。媽媽已經坐在裡面了,我們走近時,司機發動車子。路易基‧曼契尼對他輕輕地說了幾句,然後沒說再見就走開了。車子在車道裡轉彎,媽媽皺著眉頭看我們。
「妳們跟他說了什麼?」
「沒什麼…只是…」在還沒有惹更多麻煩之前,車門忽然打開,一隻肥大的黑母雞被扔上碧的腿。
「抱歉,牠不是隻孔雀。」路易基‧曼契尼笑著:「牠在妳們的花園會很快樂。」他親吻手指朝我們揮別,車子慢慢駛離,他又喊道:「一定要再來!」
碧緊緊地抱著黑母雞免得牠展翅亂動。「我叫牠雪兒。」她說,「就像丁丁故事裡。」我靠過去,用一隻手指摸著雪兒的頭。牠橘色的圓眼睛像螢火蟲一樣東瞧西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