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們在室內市場的走道裡逛了一陣子,最後在一間和別間沒有什麼兩樣的鋪子前停住。裡面靠牆堆著滿滿一列又一列五顏六色、閃閃發亮的衣服,還有白色柔軟的阿拉伯女生長袍,領口繡著繁複的花樣。我們站在好像藏寶窟的洞門口,看著一件接著一件燦爛的衣服在我們面前拉出來,抖開,放到地上。我選了一件好像畫筆畫的,上面一塊塊紅甘草,還有紫色、橘色的火焰。媽媽說那件袍子襯得我有點蒼白,可是如果這就是我要的,也沒關係。
我把袍子套在T恤短褲外面,滑溜溜的尼龍布在腳踝颼颼地摩著。「我能不能穿在身上?」
媽媽忙著穿一件淡紫色的袍子。袍子掃到地上,加上她黑色的頭髮厚厚地散在背上,她看起來很高而且很神秘。
碧選了一件棉的,上面花葉和枝的圖案,藍藍綠綠地圈圈漩著,「這一定合身。」她說,把衣服抵在下巴比著。
「妳不要一件跟我和媽媽一樣亮晶晶的?」我問,希望她會改變主意,可是碧把衣服折起,夾在腋下,因此,我知道她已經決定了。
一陣如雲的鼓聲籠罩在房地產仲介商阿卡利稱作「耶馬哈」的廣場上,人群樂此不疲地從一個奇觀游向另一個,圍成圓圈看人跳舞、打鈴鼓、翻跟斗,非洲人打扮成女人,頭頂著全套銀茶具,手腕綁著銅鈸。還有舞蛇的,他的音樂滲入整個廣場,又和一股我找不到來源的悲泣風笛聲混流。賣水伕從一角盪到一角,把銅杯搖得啷啷響,吆喝口渴的人來買他帶著鏽味溫溫的水。新衣服很涼快,行乞的小女孩也穿一樣的衣服,只是我的比較乾淨而且新一點。在耶馬哈廣場上四竄的乞丐小孩,互相追逐聊天,總是在搜尋觀光客來折磨折磨。「觀光客,觀光客。可口可樂,可口可樂!」他們用尖細的聲音唸著,成群像行軍一樣尾隨他們的獵物,直到那觀光客一刻都不能忍受了,停下來掏出錢包,用一個閃亮的新銅板打發他們。小乞丐們緊握銅板,哄笑而散。好不容易擺脫了隨從的觀光客呢,朝廣場另一端有露台的旅館走去。他們坐在陰涼的地方,吃著已經切好的瓜果。
幾天前,媽媽去買東西,我和碧偷溜到那裡。她去買棗子和橘子來誘惑瑪蕾塔。我們在一張空桌子坐下,把我們飢渴悲哀的目光鎖緊一位白髮太太,眨也不眨地,我們瞪著她用銀叉子一塊接著一塊叉起切好的甜。
看著拋棄的厚瓜皮漸漸堆起來,我覺得她根本只吃了一半就丟了。等到那位太太招呼我們過去時,我已經說服自己,我真的很餓。
「妳們贏了。」她說,給我們一人一片。她說話帶美國腔。
我們當她的面狼吞虎嚥,甜膩的果汁順著我們的手臂流下,最後只剩下薄薄一片,瓜皮拿起來對著太陽光時,都是透明的。
「厲害,厲害。」她說,我得意的地把瓜皮放到桌上,心裡指望再來一片。
碧指著我們的媽媽,她在攤子間游走,好像迷路了一樣。
「那是我們的媽媽。」我說,全忘了我們在假裝摩洛哥的小乞丐。我們跑出旅館,讓媽媽能夠找到我們。
洋蔥,馬鈴薯,四季豆,青椒,還有蕃茄--------我們在鋪著磁磚的廚房地上切蔬菜。媽媽點
燃米加馬,開始做菜。米加馬是一個陶製的大火爐,裡面有火苗。塔晶是一個碟子,放在米加馬上面,還有一個蓋子,就像倒扣過來的一個花盆。所有要烹調的都得在塔晶裡做,除了小粟米飯是盛在一個碗裡放在上面蒸。
「妳為什麼不上樓去看看瑪蕾塔今晚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晚飯快好時,媽媽對我說。我拖著沈重的步子上去。我們在美拉已經超過一個星期了,瑪蕾塔幾乎沒離開過她的房間。我把門打開一道縫,看了進去。她趴在她的床墊上,一隻膀子伸到頭上。
「瑪蕾塔‧‧‧」我在門口輕輕叫著,聲音不知怎麼啞啞地。
「瑪蕾塔‧‧‧」我挪向她,看得出她沒睡著,她從來不睡的。我在她的床邊跪下,伸手觸摸
她的肩頭,有東西在動,小小的,她頭髮上的一粒小灰點。我手一縮,然後我看到另一個,一個小黑點,像一顆土粒,活的,在她全身移動,順著她的脖子,爬著,爬著。我一寸寸移開她,手不自主地開始抽動。我一路尖叫嘎啦嘎啦衝下樓,跑進花園,像瘋了一樣抖著自己。
約翰,本來靠著牆在捲煙,推開我進到房子裡去。我聽到他跑上樓梯,然後一片沈默。我還在抽搐,心裡等著結果。
過了一會兒,碧走出來,平靜有如早有預感一樣:「瑪蕾塔長了體蝨,約翰要帶她去醫院。」
我們於是站在花園,等他把她帶出來。
約翰那晚沒有回家。我們兩個在廚房站在水桶裡,媽媽給我們淋浴。她熱起一碗水,用杯子滿身澆著我們。我看到什麼會動的都禁不住抽搐,就算是脖子上的一縷頭髮。水在我腳趾間沖出吱吱的聲音,還以為是踏到灰軟蟲。
「英國沒有蝨子,對不對?」我問媽媽,她用手指仔細地洗著我的頭髮。
「哦,有的。」她說。「在哪兒都有蝨子。如果你真的很髒,蝨子甚至會全世界跟著你。」
碧咯咯咯笑起來:「就等著跳上身。」
「一點都不好笑。」
媽媽袍子的袖子掃到我的腿,我突然一驚,在桶子裡急急一彈,差點把桶子都踢翻了。媽媽用毛巾把我包起抱出來。
「牠們是從哪裡來的呢﹖」
她想了想,我感覺碧也在用心聽。
「卵。」她說。「牠們會產卵。只需要一個蝨子,是個還是隻?總之,一隻可惡的蝨子跳上妳,產了卵,卵孵出蝨子,然後牠們再產卵,卵呢----」
「好了,好了!」我叫道。我跑上樓,扯開床罩,檢查床單直到我確定是完整無缺的純白才安心。我爬上床,捲進毯子裡。
當碧上來時我問她:「妳覺得瑪蕾塔會死嗎?」她說:「我不知道。」
其實我真正要問的是:「體蝨殺得死你嗎?」還有,「從晚上上床睡覺到明天醒來之間,牠們會不會把人殺死﹖」
之後兩天,青草刮過腳踝,蒼蠅呼嘯耳邊,都讓我忍不住抽動。吃中飯的時候,看到湯上面漂的胡椒黑點,我連湯匙都快噎到;這時,媽媽想到一個辦法。她把毛巾肥皂,洗髮精,和一管麥克林牙膏放到包裡。
「今天,」她說:「我們到哈曼去。」
哈曼是棟很大的房子,也是一個大澡堂。藍色和綠色的磚形磁磚從牆壁、地板,一路覆蓋到屋頂上。我們站在一個溫暖的小房間裡,脫去衣服,一道道陽光從快接近屋頂的高窗斜照進來。房間的盡頭有一扇木門,一個身上只掛著一串厚重珠鍊的女人,打開門迎接我們通過一大間水蒸氣瀰漫的潮溼房間,然後開向另一間稍微暖一點的,又到另一間,又到下一間熱得我要大力打呵欠才有足夠的空氣呼吸。
在最遠的那一間,溫度稍涼,有一個冷水龍頭和一個水桶。我站著,看著一個肚子上有一層又一層肉,長髮及腰的女人,在一個站立的瘦小女孩頭上倒下一整桶水,女孩緊閉著她深褐色明亮的眼睛。我媽媽拿起一塊又滑又軟的肥皂,看起來像是麥片摻了橄欖綠的油。我跟著她回到最熱的房間,到一間蒸氣較緩合的,透過水汽,我分辨出地上有個小孩伸展四肢睡著,角落裡有個女人,用一塊像是水泥的石頭磨著雙臂。
我們靠著牆坐著,水從牆上滴落,我們長長地吐著氣。掛著珠鍊的女人又出現了,笑容滿面,手比劃著,她握著一塊有水紋的洗澡石,還有一塊肥皂。她說著阿拉伯語,保持著笑容。
「願不願意讓這位女士給妳們洗一個特殊的土耳其浴?」我媽媽問我們兩個,但是我沒辦法從她的聲音裡聽出她覺得這個建議好還是不好,我左右橫地搖了搖頭。
「好吧,我要。」碧說,我聽了立刻後悔自己的決定,趁著大家不注意,試著把頭的動作變過來,搞得自己都暈了。
碧站在屋子的中央,哈曼女在她身邊蹲下,用石頭磨著她的身體,直到黑色的污粒全身出現。
「不痛嗎?」
她搖搖頭。
冷水桶裡的水把她澆得乾乾淨淨。哈曼女雙手抹滿了肥皂,把碧的身體分段一路擦下來,彷彿在打光傢俱。接著她提起水桶,慢慢從碧的頭上灌下,冷水壓平了碧的頭髮,肥皂沖下成了泡沫河流。當最後一滴水落下時,碧張開她的眼睛,往下看著她在霧濛濛的房間中閃閃發光的身子。
「該我了嗎?」我說,換到碧的位置,那位女士拉起我的手臂,用哈曼石以簡短快速的動作開始刮洗。等到我全身洗淨,感覺像絲一樣後,我們在冷水龍頭下刷牙,哈曼女士和那三個在角落睡覺的小孩站在旁邊看我們。
我們差不多準備好要回家時,媽媽打開她的手袋拿出兩個銅板。「碧,進去,把這個給那位女士,謝謝她。」
碧消失在木門後,幾分鐘後回來,手裡握了一塊全新的石頭。「這是我的。」她得意地揮著手,「她送我作禮物。」
「妳怎麼知道?可能是要給我的。」
「噓,可能是給我們大家的。」媽媽推開門,迎向塵土飛揚的吵雜窄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