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距離馬拉喀什還有好幾個小時的地方,車子一聲巨響,從公路急轉彎衝進野地,踉踉蹌蹌停了下來。約翰下了車,打開引擎蓋,他的手插在口袋裡站著,凝視引擎久久,一臉很有把握、別打擾我的表情。「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他終於說了,媽和他開始咯咯傻笑。
碧發愁了,「我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她說。野地一直延伸到我視線的盡頭,空蕩蕩的,只有草還有很多花,罌粟花和雛菊。
「對,我們不能永遠待在這裡。」我附和,因為跟碧站在一邊總是最安全的。我們兩個一起回到車上,等媽和約翰笑完。
瑪蕾塔眼睛闔起,手臂遮著臉側躺著,看得出她沒有在睡覺。我暗想,她先停止說話,然後她不吃東西了,現在呢,她再也不會動一下了。瑪蕾塔嘴角還掛著兩天前的咖啡漬。
丹尼最遠只預備到坦吉爾,我們在一間有白橘條紋遮陽篷的咖啡館外讓他下車。丹尼跟每
個人道別。當他正要離去的時後,他彎下腰擰了一下我的鼻子,「老天,這怎麼來的?」他說,我手掌上多出一大顆像石子一樣白的糖果。
「摩洛哥有人賣糖果嗎?」我問瑪蕾塔。
她沒回答,碧說她不知道。
我們坐在路邊,望著約翰的身影越來越小,他去尋找某個懂點車的人。
媽在草地上伸直了身子,「跟我們講個故事吧。」她說。
碧在她身邊躺下,「講呀,跟我們說個故事。」
我於是跟她們說,在我們離開倫敦前的某一天,我聽到兩隻鳥在對話。我告訴她們這兩隻鳥說的所有事情:麵包屑、別的鳥兒,天氣。我告訴她們,牠們為了一隻蟲子的爭吵。
「故事好笨,沒有人聽得懂鳥的語言。」碧說。
我目光鋒利,「我就懂。」但是聲音聽起來沒那麼令人信服。
「騙子。」
我臉紅了。假如我每一個字都能記得,我怎麼可能是在騙人呢﹖可是我越想越不確定。「媽…?」
她已經在陽光下睡著了。
我們跟著約翰進了一家鋪磚的咖啡館,距離道路蠻遠,和我們的車現在停的地方還算近。
「這是一家法國旅館。」約翰輕聲地說:「我想可能有點貴。」
「我們只是喝點茶。」媽媽要他放心。我們在露台陰涼的地方坐下。
他們送來的茶是用薄荷葉子做的,味道非常非常甜。媽媽往茶壼裡瞧了一眼,「裡面跟糖漿一樣。」她說。
約翰和三個穿著尖帽斗蓬的摩洛哥男孩回來,他們幫我們把車一路推到旅館。瑪蕾塔拒絕
下車,這些摩洛哥男孩好像一點也無所謂,他們從後車窗朝她微笑揮手。
我們在咖啡館裡待了一整天,約翰沮喪地瞟著車子的引擎,「我想它能把我們帶到這麼遠,已經是個奇蹟了。」
媽媽把毯子拖出來放到路上,她在旅館的花園裡為我們鋪了露天床。睡在那種不會從你身下匆匆消逝的地上,是件挺好的事。
「我只好用那些保險票把我們拖吊到馬拉喀什。」約翰從媽媽的另一邊說。
「保險?你?」媽媽驚訝的聲音傳來。然後,碧問:「什麼是『拖吊』?」
我們坐在卡車上,甚至還包括瑪蕾塔,看著一根繩子綁著我們的車子拖在卡車後面,約翰坐在駕駛座上。一開始瑪蕾塔不願意移動,約翰只好把她抱到卡車上。他像抱一個小孩一樣輕易地抱起瑪蕾塔,她沒掙扎,動也沒動一下。現在她跟開車的阿拉伯人坐在前座,這個阿拉伯人盯著保險單很久,約翰說那跟錢一樣,雖然實際上只是很多紙片而已。
我心裡很好奇,我們的車到處必須用拖的,那麼我們要怎樣才能回家呢?我想如果能夠搭上一艘直達倫敦的船,那就簡單了。後來我一定是睡著了,我夢到約翰和瑪蕾塔,還有他們留在英國的小女孩,在跳板上朝我們揮手。我們在船上,所有人都把一卷卷的衛生紙朝陸地上的朋友們投去,可是我們沒有任何衛生紙可以扔。
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小小的白房間裡,坐在媽媽腿上。媽在跟一個矮胖矮胖的人用法文交談,這個男的說話時一定笑,每句話結尾一定拍手大笑。碧看著窗外,亮白的太陽光正在漸漸下沉。廂型車停在對面,看起來灰頭土臉的。一小群小孩還有蒼蠅開始集結。
我們在房地產經紀人阿卡利的店中,他把薄荷茶倒進玻璃杯裡。他從高處凌空倒下,一滴都沒有灑出來。玻璃杯滿了,把茶收回茶壺,再以同樣又高又完美的弓形倒著下一杯。最後定下來的茶,又稠又黃,就像貓的眼睛。
「問他我們能不能把車子留在這裡,」約翰說:「直到我把車賣了,或者把它修好?」
阿卡利點頭微笑回應媽媽的翻譯。
「他說他在美拉有一棟房子可以租給我們,他現在帶我們去看看。」
阿卡利已經起身鎖上他的小店。
美拉是城裡的猶太人區。我們的房子很不起眼,白粉牆,樓上三個臥房,樓下是客廳和廚房,有一個院子,花兒從石子路的縫中冒出。瑪蕾塔直走進屋,坐到地上。地板上的磁磚一路鋪到半牆高,沒有傢俱。
「阿卡利說我們需要一個米加馬,」媽媽說,她四顧空無一物的廚房。
「什麼是米加馬?」
「那是一種做飯的爐子,燒炭的。我們還需要風箱。」
「我去找人把車上的床墊搬過來。」約翰說,隨後他消失了。
「什麼是風箱?」
「碧,什麼是風箱?」可是她在院子裡踢著罌粟花,金盞花,又在牆內鬆動的石頭間尋找蜥蜴。
那個晚上,媽媽在樓上臥室跟我們讀故事的時候,我靠著她問:「我們到了嗎?」
「是的,」她說:「我們到了,這跟妳想像的一樣嗎?」
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會是怎樣的。
「我們要待多久?」碧問。
「哦,我不知道,想待多久就多久吧。」她開始為她自己讀起的故事。碧和我等著她唸完,「妳可以在這裡上學,如果妳要的話。」她補了一句。
「那我呢?我不能嗎?」
她用指尖摸著我的頭,「可能再過一年吧,當妳跟碧一樣大的時候。」
我開始生氣,但我實在太疲倦沒辦法繼續發作。不知不覺中,我的衣服被脫去,從頭褪下,然後我感覺到腿上蹭著清爽、乾淨床單的陌生舒適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