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我們到了阿爾赫西拉斯港,車開上渡船,我們下車站在甲板上。碧和我靠著欄杆,熱情地朝碼頭上落在後面的西班牙人揮手。空氣裡有濃濃地魚腥味和油氣,有些穿著藍色工作服的人也朝我們揮手回應。西班牙還沒有完全消失,摩洛哥就在船的另一頭出現了。一道長長平緩的影子橫在水上。
「陸地在望!」碧朝著大海高叫,「陸地在望!」
我們在船的兩頭來回飛跑,一邊朝西班牙揮別,一邊對著摩洛哥高喊「陸地在望!」。太陽快速下沈,海鷗已經停止盤旋。我們探出欄杆,摩洛哥消失在黑夜裡,我們只能從不同層次的黑影裡,猜想大海終止、陸地起始的地方。我們回到廂型車上,瑪蕾塔坐在前座。
「其他人呢?」我問,爬進車,一下子忘了狀況。
她沒有回答。碧站在車門邊。
「來,我們去找他們。」
「妳要不要一起去?」我碰了碰瑪蕾塔的頭髮,髒髒的又粗又溼。
碧拉著我的手臂說:「我跟妳比賽,看誰先跑到甲板。」
瑪蕾塔沒動。連眼睛都沒動。
「好吧,」我說。本來想贏她就沒什麼希望,這下我又比她更晚起跑。
海浪的白沫映亮了渡船。我們沿著跑過的地方,蹭著邊緣走。在船頭我們聽到笑聲和斷斷續續的熟悉聲音。我們小心前進,眼睛看著香煙頭的紅點。
「陸地在望!」碧從黑暗中跳出,手遮住媽媽的眼睛。她假裝害怕地驚叫。
「要錢要命!」
媽媽雙手高舉求饒,「我沒錢。」她說,所有人都笑了。
空中揚起一陣緩慢而低沈的汽笛聲,我們都跳了起來。丹尼一把抓起我,盪上他的肩膀。「好了,回到車上。」他說。
橫掛在他的肩膀上,我叫著碧,感覺血湧上頭,「我跟妳比賽!」。我像敲鼓一樣擂著丹尼的背,要他走快一點。
我們坐在黑暗中的車子裡,等待排隊下渡輪。媽媽給我們看黑皮護照裡我們在她下面的照片。
「等一下,會有個人來查這照片上是不是真是我們。」她說,一面把我的頭髮攏到耳後。約翰在駕駛座,丹尼和瑪蕾塔清醒地在後面。車隊一輛接著一輛緩慢地前移。
「我們一過海關,沿著海岸公路,不要幾小時就該到坦吉爾了。」丹尼說。一支沒點的煙卷半叨在唇間,「我只希望他們動作能快一點。」
我們朝著一個白色柵欄一寸寸接近,兩個穿制服的人檢查完畢一輛車,白色的柵欄升起,車輛放行。
有人敲車窗,我們靜靜坐著,約翰搖下窗子,放進一股又冷又鹹的夜風,外加一張鬍子臉亮藍眼睛。「嗨,你們去哪兒?」他說,頭直接伸了進來,在昏暗中盯著我們。
「今晚坦吉爾‧‧‧然後去馬拉喀什。」
「嘿,我也朝那個方向去。戴夫,我叫戴夫。」他的手肘支在車窗上微笑著。
我們離關口越來越近,戴夫慢步跟在我們旁邊,「所以這是你們的第一次,你會非常喜歡,你不會想離開的。你們從哪裡來?讓我猜,倫敦。忘了倫敦吧。馬拉喀什。那才是個真正的地方。他頭上綁了一條頭巾,淡黃色的頭髮一束束掉在頭巾外面。他沒有行李,也沒有外套。「嘿,哥兒們,」他拍拍約翰的肩膀,「你會需要一些指引的。這麼說吧,我就跟你們的車到坦吉爾,你說怎樣?」他一把拉開廂型車的門,跳了進來。
戴夫在後頭自我安頓好。
「嘿,小姐,怎麼樣?」他對著瑪蕾塔咧嘴笑。
她沒回答。
另一張臉在車窗出現,深色嚴肅的臉,濃密的鬍髭。媽媽伸出身子,遞給他一摞我們的護照。他一本本翻過,輪流對照我們,一晃眼看過後,他把護照遞回。戴夫趴在後車門一堆墊子上,海關的人對他點點頭,說了些我聽不懂的話,約翰我媽媽都搖搖頭,但戴夫伸出他又長又白的頸子,點了點頭,海關的人沈默了一會兒,然後他的大姆指朝後用力一指,他叫廂型車迴轉。倒車,迴轉,上船。回去西班牙。
柵欄緊閉。
我們在阿爾赫西拉斯吃早餐,麵包卷和芬達。瑪蕾塔啜著一杯黑咖啡,她忘了把嘴角的咖啡漬擦去。媽媽說還好他們沒在我們的護照上蓋下「不受歡迎」的章。她說如果我們在坦吉爾的海關看到戴夫,或者任何像戴夫的人,我們絕對不可以跟他說話。
「做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是不是很醜哩叭嘰?」碧問。「醜哩叭嘰」是碧和我最喜歡的話。「醜哩叭嘰」和「怪僻」,這是我們唯一記得瑪蕾塔曾經說過的。
「醜哩叭嘰、怪僻,醜哩叭嘰,怪僻。」我反覆對自己像唸經一樣唸著。
「是的‧‧‧如果妳想進入摩洛哥的話。」媽回答。
那天我們再次渡海,這次很快,陽光很好。下午到坦吉爾時,沒有見到戴夫的蹤影,海關官員看了我們護照一眼,就揮手放我們過去,所有的人,除了瑪蕾塔外,都盡情地大聲歡呼。